李莫争提着那盏团双鱼的灯笼走在前头,裴辛言落后她半步,看着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心里浮上一阵阵的哀伤与怜惜,他是知道什么的,虽然其中有一些细节他自己不太清楚,但是他看见那天醉人馆门前,那个叫宝旦的小孩追追出来送伞,还有那楼上一扇窗后的男人。
还有后来,香山脚下那个男人站在小桥上,等了一天。
他叫淡云,裴辛言现在知道了。
“慢些。”裴辛言说,他不想走太快,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晚上要去的地方。
当两个人走到城门口的时候,看到了紧闭的城门,李莫争才抬起了一直低下的头,她转过身,低声说:“对不起。”
李莫争的声音有些沙哑,裴辛言还注意到她的眼角,红红的还带着的泪光,他放慢自己呼吸:“没事的,我今夜宿居在谢府。”
“哦。”
李莫争又转过身,一会儿她又转回来,像是慢了半拍说:“我有些不认识路,你走前面吧。”
裴辛言拿过了李莫争手里的灯笼,和她并肩走在一起,木质的手杆上还残留着李莫争手心的温度,两个人距离只有一指宽,夜风抚过李莫争的鬓角,鸦黑的发丝轻轻扫过裴辛言的眼角,他不由自主的用余光看向李莫争,嘴角不自觉翘起,却又马上落下。
两个人之间没有说话,李莫争大概还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她在克制自己的情感,压抑自己的心,低垂的眼帘慢慢拉开,她开始看自己身边的人,有些不习惯现在如同护花一般的位置,但是灯笼在裴辛言的手里,照明前方的人是他,守护与被守护的位置有些颠倒。
李莫争没说什么我来吧一类的话,她怀着满腹沉沉的心事,她不想说话,不想打破这沉默。
有人不说话陪在身边走夜路的感觉其实很好,或许这样可能有些矫情,但李莫争无法改掉这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
“到了。”裴辛言说。
面前夜幕下的高门之上是一块巨大的牌匾——谢府,上灯节这时候,也很应景的挂上了两串高高的灯笼,红彤彤的镶着金边,看着很富丽堂皇,门房一直都没睡,谢扬吩咐过留门,等的便是裴辛言。
“是裴先生吧。”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有人走出来,应该是这宅子里的管家,后面还跟着两个婢子,她们把大门完全打开,这是对贵客的礼遇。
“我送到了。”李莫争说,裴辛言把灯笼还给了李莫争,他道谢,脸上的笑容很温润。
虽然两个没相处过几次,但李莫争忽然发现自己听到裴辛言说的最多的话是感谢,她也回了一句:“谢谢。”
这很莫名其妙,但是已经脱口而出了,李莫争收不回来,她只好转身就走,步子很快,转过一个街角,她忽然泪流满面,泪水在奔走之中挥洒,落在地上破碎地无声无息。
宝旦提着灯笼小跑回醉人馆,她没有从大门进,而且从侧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溜进来的,原本她的就是偷偷跑出去的。
夜间,从华灯初上到繁星褪色都是醉人馆最忙碌的时间,宝旦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关注她这样的小角色,但没想到,她一只脚还没上楼就被醉人馆的小爹爹从背后叫住了。
那声音凉凉的:“站住,手里拿的什么?”
拿的一盏灯笼,宝旦下意识的就想往后一缩,这灯笼是李莫争做的,她想拿上去给淡云看上一眼。
灯火的光穿过红色的纱幔打在小爹爹涂着白粉的脸上,细长的眉尾斜飞落入鬓间,眼角透露的冷漠分明是已经看穿一切的世故,他动动两张艳红的唇瓣说:“东西放下,你到后厨打杂吧。”
谢茗已经买下了淡云的卖身契,小爹爹刚刚拿到手的钱还没有捂热乎,怎么能让它飞了?
还有两天就是淡云从醉人馆里嫁出去的日子了,给他看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发生些什么意外可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意外想要发生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不过那个时候就与小爹爹无关了,也与李莫争无关。
两天后,农历的十月初十,宜嫁娶,宜出行,一顶红色的轿子把淡云从醉人馆里给抬了出来,因为是个倌儿出身,本该是没有嫁妆和聘礼这么一说的,寻常人家纳个倌做小都是把人往家里一带就完事了,连张酒席都没有,可偏偏谢茗就给足了淡云的面子和排场,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炮仗礼乐,流水席面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有前头骑着高头大马上的新娘。
换言之,普通男人要的,除了名份,淡云都有了。
围观的人中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小孩,老人大多都是远远的看上一眼便可以了,小孩却都跟在轿子后头,那轿子后头有两个撒糖的小厮,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的糖块,小孩就跟在后头屁颠屁颠儿地捡,里面几个机灵的口齿清楚的嗓门大点的喊着漂亮的吉祥话,孩童的声音又脆又亮,满是天真纯挚。
送嫁的人想要讨个喜头,便没有把糖块天女散花一样的散出去,而是都撒在后头,方便那些捡糖的孩子们。
红色的花轿经过了一间酒坊,酒坊里的沽酒客就嘀咕了,哪家的财神嫁儿子呢?
一听就知道是个孤陋寡闻的,所幸酒坊里的伙计是这一片的包打听,她就说了:“客官您还不知道呢吧,这是谢二奶奶从醉人馆里抬一个小倌做小,听说那小倌可是醉人馆里的红牌呢!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捧过场。
……”
伙计嘴里一片唾沫乱飞,这个沽酒客却只听进去了两个字——淡云。
曾几何时,这个体态发福的沽酒客也是淡云公子的裙下之臣,虽然只有一夜风流,但那滋味也足以让她念念不忘。
沽酒客家中也是薄有小财的,她曾经动过想要给淡云赎身的念头,虽然只有那么一丝,是在两个人欢好的时候,她打听过淡云的身价——白银三千两。
而这个卖酒的伙计刚好说到:“也不知道谢二奶奶花了多大的价钱弄回了这样的一个美人。”
沽酒客哂笑一下,正准备说话,后头便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
“白银五千两。”
伙计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开始算白银五千两是一笔多大的数目,然而没有亲眼见过白银五千两的人又怎么能算的清这样一笔庞大的数额呢?
沽酒客则是满心的疑惑,淡云公子的身价怎么会又高出一成呢?
沽酒客不知道,在她成家立业娶夫生子的那段时间里,淡云被谢茗捧着,身价水涨船高,她想回头找人解惑,接过只看见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身影。
街上人很多,背竹篓的年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花轿上的人透过朦胧的纱帘,他也看见了那个背竹篓的身影,即是那个人没有回头,淡云也知道那就是李莫争。
没有谁怪谁,没有谁怨谁,没有谁恨谁,大家都是已经认命放下的人,曾经一往无前的反抗勇气已经消失了,他之前可以大胆的用自己的风情去勾引她,现在却不会再为了她跳下花轿。
各自离散,淡云坐着花轿进了谢府的侧门,李莫争背着竹篓拐进了深深的桃林巷里。
从此风轻云淡,各不相干。
桃林巷里顺着进去左手边第三户是李莫争家,今天很难得的,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锁着,李莫争很平静地在墙根捡了一根铜丝,往宽大的锁眼里面捅,这种大锁并不精细,锁眼宽的可以透光看见里面的锁芯,很轻易的就把锁打开了。
这也并不是第一次,过日子总有那么几天无所事事,李莫争无聊,试着用一根铜丝开锁,凭借她储备过许多杂学的大脑,无师自通的撬开了那把锁。
但这毕竟是自家的宅院,没有撬锁进门一说的,李莫争平时还是带着钥匙的,只是今天忘了,她根本已经想不起来钥匙放在哪里,脑袋里空空一片,还有点疼,她爬上床,被褥里还是温热的,大概明照刚起床不久,刚好暖了李莫争的身体。
大概所有事情睡一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