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八月间,酷暑开始逐渐消弭,宫墙里吹过的风已经带了一丝凉意。明日便是萧文漪出嫁的日子,今夜,萧文漪赖在裴令仪身边,母女二人在寝殿里说着体己话。
裴令仪如同平民人家的母亲一样,跟萧文漪反复交代着各种注意事项,萧文漪笑着撒娇:“好啦,母后……女儿都知道啦……”
“你出了宫,莫总拿公主的身份压人,长久不得的。”裴令仪将萧文漪揽入怀中,“你和驸马长长久久、和和美美,才是本宫最希望的。”
萧文漪点点头。裴令仪继续唠叨着:“皇家也要有皇家的气度,你也要主动为驸马纳几房妾室,不过该有的威严也要有,也不能让那些个妾室骑到你头上去,尤其在子嗣上面。”这些都是裴令仪心中的痛,她反复交代给萧文漪,起码能让自己的女儿不会步自己的后尘。
“可是子嗣这事,到底也不由人啊。”萧文漪苦笑着,“这么多年来,母后的情况女儿也看在眼里。女儿也一直希望能有个亲弟弟,他可以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身为皇后,未能诞下嫡子,是本宫的失职。”裴令仪长叹一声,“本宫又何尝不想呢?有了嫡子,本宫这位子才能做得稳当。”
“好在大皇子去得早,等我出宫了,宫里也就只有秦昭媛的帝姬了,对母后而言,并不是什么威胁。”萧文漪道。
听见萧文漪提起那个意外死去的大皇子,裴令仪不禁冷笑道:“说到这个,庆妃总归是命里有此一劫,若是大皇子没死,怕是皇上都要立储了吧。”
“父皇正值盛年,怎会这么早立储呢。”萧文漪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早在庆妃当诞下皇子之时,就有大臣提议立储,被你舅舅几个暗地里惩戒了才闭了嘴。呵,将庆妃的儿子立为太子,不是在打本宫的脸么?”裴令仪想起这个,不由得恨得牙痒痒,“萧文灏死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萧文漪听到这,突然得意地笑道:“母后,这萧文灝的死,可不是天意。”
裴令仪转头看着萧文漪,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故意反问道:“不是天意?那难不成是人为?”
萧文漪对自己的手笔很是满意,这个秘密一直无人分享,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一吐为快:“自从萧文灝痴傻了以后,庆妃对于他的看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谁面对一个痴傻的儿子都不会永远有耐心,所以,我命人趁着庆妃不备,将萧文灝溺死在小池塘里了。这样,母后就再也不会烦心了。”
“胡闹!”裴令仪听得萧文漪如此说,急怒攻心,平日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此时燃烧了起来,她拍着椅子的把手喝道:“跪下!”
“母后!”萧文漪梗着脖子想与裴令仪分辨,奈何此时裴令仪已经怒不可遏,根本不听,见萧文漪还没认识到错误,又厉声喝道:“给本宫跪下!”萧文漪这才不情不愿地跪在裴令仪的面前,却别过脸去,不愿听裴令仪所言。
而裴令仪气的浑身发抖,又不能拿萧文漪怎么样,忽然瞥见手边的桌上有一盏茶,便伸手将其拂在地上,仍旧不解气,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萧文漪骂道:“没人性的孽障!谁给你的胆子教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才多大?跟谁学得如此恶毒?萧文灝是你杀死的,还有盛美人肚子里的那个胎儿也是你!本宫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萧文漪听得自己母亲竟然如此形容自己,双眼以被泪水填满,她倔强地撅着嘴,不让眼泪滴下来,她虽然跪着,背却挺得很直,充满着一国公主的威仪,仿佛自己做的事情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见萧文漪不做声,裴令仪继续斥道:“本宫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手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了,而且还都是你的亲弟弟!你真的不害怕吗?你真的不怕遭报应吗?!”入宫这么些年,这还是裴令仪第一次生如此大的气,她眼中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儿,那个不被世俗沾染的女儿,那个她倾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女儿,原来早就如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样,被黑暗蒙蔽的双眼,被污浊侵蚀了内心。
萧文漪依然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此时她正穿着明日出嫁要穿的礼服,正红色的裙摆铺了一地,在裴令仪眼中,仿佛萧文灝和盛美人那个孩子的鲜血在地毯上流淌,她突然觉得好无力,自己身居世间女子最尊贵的位置,可是她却一无所有,连唯一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待裴令仪渐渐平静下来,萧文漪才开了口:“母后……女儿也知道杀人不是好事,可是,女儿知道,若是萧文灝还在,就算再痴傻,他也是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到时候庆妃母凭子贵,这宫里哪里还会有你的位置?既然母后不能出手,那么女儿便替母后永除后患……至于盛美人的孩子,女儿也知道,盛美人有孕,母后心里不痛快,女儿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不开心呢?”
“漪儿,你知道吗,你是你父皇最尊贵的女儿,自打有了你,本宫就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你,要让你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本宫不想让你卷入这世间这么多腌臜事情中……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本宫越是担心的事,它越是会发生。漪儿,你这双手,还洗得干净吗?”裴令仪从暴怒回归平静,她的面色也不像刚才那般赤红,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别的可说了,自己这个女儿,既然已经要出宫了,那么她之前犯下的错,便就此消逝在时光之中吧。
“我杀的,都是对母后不利的人,我这是在为母后清除烦恼。”萧文漪仍旧嘴硬,她跪在那里,殷红的嫁衣衬得她娇艳无双,宛如一朵危险的罂粟花。
“你到底还年轻,沉不住气。殊不知,本宫都是另有打算的。”裴令仪轻轻抬起手,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有意无意地在桌上滑动,她的目光追随着指甲,并没有看向萧文漪。
“母后……女儿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女儿可以与你一起分担。女儿身上既然流着裴家的血,女儿便不允许我们裴家的地位受到一点动摇,裴家,必然要是大楚第一大家族。”萧文漪巴巴地用膝盖挪到裴令仪脚下,伏在她的膝上说道。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锋芒过露,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以为这第一的位子是那么好坐的?你外祖父当年出生入死,机关算尽了才挣得一个国公的位子,为何激流勇退不问世事?裴家要争的,不是那一朝一夕的巅峰,而是细水长流的万年基业。第一大家族,我们并不求这样的虚名,只求子孙后代福泽绵延而已。”裴令仪语重心长地说道,要是在平日,她是断断不会让萧文漪涉及这些事情的,虽然这几句话说起来云淡风轻,可背地里的暗潮涌动、尔虞我诈,是萧文漪这种在深宫中长大的女孩永远无法知晓的,就连裴令仪自己,都只知道个皮毛而已。
萧文漪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她的内心突然开始有些担忧,自己犯下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人知晓,会带来多少的麻烦。她有些慌了,迟疑着问道:“那我……”
“以前的事情,就那样过去吧,你手中无论几条人命,都过去了。今后你都不许再跟人提起,安心过你的日子就可以了。至于旁的,便无需再过问了。”裴令仪心烦意乱,她轻抚着萧文漪的脸说道。
“女儿知道了。不过,若是以后母后还需要女儿做什么,女儿仍旧义不容辞。”萧文漪目光坚定,甚至透露着一丝凶狠,“无论是谁,若是与我们为敌,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令仪用手指绕着萧文漪头上的流苏,绕啊绕啊,不知要绕出什么样的将来。
大楚最尊贵的公主出降,那阵仗自不必说。萧元怿为了这个女儿极尽奢华,恨不得把亏欠给夭折的那几个孩子的宠爱都加在萧文漪身上,光是嫁妆就有九九八十一抬,出降前一日便抬入驸马府中。有朝臣上折子道公主嫁妆太过,萧元怿却不以为意,只道:“朕如今在身边且成年的女儿仅此一个,朕定要她风风光光出嫁。”
婚礼当天,驸马薛越身着朝服,以大雁、币帛为聘,亲去未央宫萧文漪所居朝晖殿迎娶。萧文漪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绣长尾山鸡的嫁衣,在薛越的引导下,坐上贴金轿子,朝驸马府行去。一路上,灯火通明,锣鼓喧天,颇有些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意味。比起萧文沁出嫁时低沉的气氛,萧文漪的婚礼才是一国公主该有的隆重和热闹。
秦韫玉等人在驸马来宫中迎娶萧文漪之时,曾去皇后宫中观礼。她看着萧文漪那华美异常的嫁衣,还有驸马温润如玉的笑容,不禁对苏木感叹:“若是文沁不用嫁去坨合,将来她出嫁之时,便也如此吧……”
苏木看着远处琴瑟和鸣的新人,目光悠远:“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呢。”
乳母怀中的萧文澄,似乎也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正咯咯地笑着,秦韫玉回身看着这个不知烦恼的胖娃娃,心里异常勇敢,为了你,娘亲什么都愿意,娘亲将来也会让你如你的姐姐一般,风风光光地嫁得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