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小孩走过她们身旁。听见小孩哭着说:“妈妈,我要回家。”
“哪来的家,没人要你!”女人一步也没有停下,拖着小孩径直往街尾走去。
嫦妈拍了拍芳姐:“听见吗?那孩子喊‘妈妈’!”
芳姐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哎,一个年轻女人,独个儿拖着孩子,可怜啊!又是一个可怜人!”
女人拖着小孩走进街尾那幢外墙长满了攀山虎的出租屋。
芳姐说:“是新租客吧。那女人满怀心事的样子,小孩又哭着要回家。哦,听她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来这里打工的吗?”
嫦妈知道芳姐为人疑心甚重,她猜:嗯,阿芳待会儿定会想办法去打听!她笑道:“芳,这里三十几家租户,几乎全部被你摸清了底细!这女人和小孩如果真是新租户,想必也逃不过你的天眼!”
芳姐理所当然地说:“安全为上嘛!我和女儿为了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前后搬过几次家了!就是觉得海旁老街这里人流不多,够安全,才选择在这里开店长住。”
嫦妈说:“这几年呀,农村经济上去了,很多外来打工的人都回家乡发展了!”
“越来越多陌生面孔,没有了原来的安全感!”
嫦妈心想,我就是知道你缺乏安全感,所以今儿特意给你说带阿成回来住的事,让你心中有底。现在你的心里一定充满疑惑,我也无谓再多解释了。等大家相处久了,就知道彼此的人品人格了。
“如果阿成恢复得快呢,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了,在这里不过暂住罢了。我还是那句,天道无情,人间有情!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嫦妈说。
芳姐从嫦妈的话里听得出,她心意已定,不会改变了。芳姐心里原本还有一些质疑的话,但她知道这些话如果现在说出来,可能会让嫦妈对自己产生误会,影响邻里关系。于是,她“咕噜”地把话吞回去。
嫦妈做事由来迅速,阿成一说“愿意”,她就马上向负责救助工作的领导提交了资助申请,很快得到了肯定的批复。定好离站日期之后,嫦妈提前到店里给阿成买了一套新衣服。阿成搬出救助站那天,她兴奋得很,一大早就来到救助站。
东叔已经搬走了,他原来的床位暂时空置了。嫦妈走进阿成他们的房间,看了看东叔原来的床位,想:日后我老得走不动了,生活难以自理的时候,是否也能向社区申请去老人院居住呢?不过我并非本地户籍,这……可能比较渺茫啊!
阿成昨晚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大早就起床了。其他人都到院子里乘凉去了,房间只有阿成一人。他看见嫦妈进来,马上站起来打招呼。
嫦妈一边拉开装着新衣服的袋子,一边说:“我买了套新衣服,你拿去换上吧。”
“要你花钱,过意不去,我穿,自己的吧。”说着拿起床上的T恤和短裤。这是他被送进人民医院时所穿的衣服。
嫦妈把衣服接过来看了看:“哎呀,衣领上有一块黑色的血迹呢!你这么高,这裤子也太短了吧!别穿这套了!”
她直接把那套衣服收进袋子里,又从里面拿出新的那套,递给阿成说:“穿这套!那旧的我回去想办法洗干净了再说。”
她嘴巴是这样说,但心里想:我回去就把这件带着恐怖血迹的T恤剪成布碎,用来发煤炉!
阿成接过新衣服,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转身到洗手间换衣服去了。他心想,那件T恤……估计“命不久矣”!
阿成换好衣服走出来。他回到床边把被子和枕头逐一整理好,又把床单扒平,然后接过嫦妈给他打包好的东西,跟嫦妈走出房间。
嫦妈想,好,知道整理好床铺再离开。虽然整理得不够整齐,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到铃姐的办公室找铃姐办手续。办好手续后,铃姐亲自送他们出去。经过院子,有人对嫦妈说:“嫦姐,好人一生平安啊!”嫦妈笑着说:“我以后还会常来做义工的!你们记得要一团和气,彼此照应啊!”
大家和阿成挥手告别。
离开救助站,两人坐上了嫦妈预约的观光三轮车。他们没有直接回老街,而是到了理发形象店。这家店的店面装修得相当豪华,阿成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进去吧!理个发,整理一下,然后带你到市中心去看看。”嫦妈对阿成说。
“又花钱?”
“又说钱?”
“不,不用钱吗?”
“进去吧!这里主理的那个师傅与芳姐相熟,她早就帮我约好了!”
“我……”
“又‘我我我’了!我最讨厌唠叨!能让芳姐称赞的师傅,绝不会把你搞成‘非主流’的,进去吧!”
阿成心想,“非主流”?嫦妈果然与其他老人不一样!
阿成和嫦妈一进店,服务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服务员带阿成去洗头,嫦妈坐在休息区看杂志,服务员给她递上了一杯热开水。
嫦妈心里琢磨着:得让阿成给邻居们一个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芳姐。阿成现在这个样子,头发像海藻似的,一脸胡渣!她看见他,不知道又会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嫦妈的这些心思,其实阿成也猜到一二了。他今天早上也对着镜子发愁:我这般模样,会不会让嫦妈难堪呢?
理好发,美容师给阿成剃了额头和眉边的杂毛,刮干净了脸上的胡子。阿成心里也挺期待:经过一番折腾之后,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可能就会忆起些许往事吧!谁知道,当看到镜中那个变得整齐干净的自己,竟觉得无比陌生!
“这人,是我吗?”他自言自语。
嫦妈去柜台结了帐,走到阿成身边,戴上老花镜。师傅把阿成身上的围布拿走。阿成站起来,向嫦妈转过身。
嫦妈抬头一看:啊!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就是自己思念断肠的儿子“安平”吗?她情不自禁老泪纵横,望着阿成无声饮泣。
阿成看见她这样伤心,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店里的服务人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过来了解情况。嫦妈擦干眼泪,对服务人员笑了笑说:“没事!我看见我儿子了!”
“哦,这是你儿子啊?长得真好看!”服务人员笑着拍了拍嫦妈的肩头。
嫦妈想解释,阿成尴尬地低下头,拉着嫦妈的手臂,和她走出理发店。出了店门,走到街上。嫦妈忽然停了下来。她定了定神,想了想,又掏出老花镜戴上,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成的脸。阿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保持住微笑和她对望。
两人对望了差不多一分钟。
这里是繁华路段,过往行人非常多。嫦妈和阿成就这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一动不动地互相对望。有人好奇停下来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一群学生在旁边低声议论:“搞行为艺术吗?”
终于,嫦妈摘下眼镜,长叹了一口气,说:“长得太像了!”
阿成知道她的意思:“像?那,那我就当你的儿子吧!”
嫦妈情不自禁一把抓住阿成的手臂。那刚好是阿成受伤的部位,痛得阿成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低头皱眉缩肩,一副痛苦的表情。嫦妈连忙松开手,心痛地道歉。
阿成想,既然自己表示了愿意做嫦妈的“儿子”,就不该让她担心。他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强笑着说:“没事!我只是,惊喜,惊喜而已!”
嫦妈听他说没事,才露出笑容。他俩经市中心步行回海旁老街。嫦妈一边走一边向阿成介绍这一带的各种事物。
虽然阿成现在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没完全恢复,但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他想,嫦妈这一哭一笑,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热切,简单直接,毫无伪饰!
两人步行了二十分钟左右,回到海旁老街。
这二十分钟,阿成见到了一个跟医院和救助站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繁华闹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嫦妈问他:“怎么样?你对这一切有没有印象?”
“完全没有,只是觉得……”阿成原本想说“觉得很吵”。人群的吵闹声让他有种马上逃离出去的冲动。但他觉得嫦妈一番好意,自己不该说那话,所以他把后面几个字改了:“只是觉得……很新奇!”
芳姐受嫦妈所托,给他们预备午餐。
芳姐提议这午餐就在自己的店里吃,自己也好观察一下阿成这个新来的邻居。嫦妈听她这样说,就笑着同意了。
芳姐手脚非常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食物预备好了。今天上午没有客人来吃东西。她洗过手后,坐在店里玩手机。咦?听见嫦妈说话的声音了!她马上解下围裙,满面笑容走到店门外。
只见嫦妈和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并肩前行,有说有笑,她心里不禁惊讶!她自言自语:“嫦妈是在路上遇见熟人了吗?不是说要带那个男人回来的吗?”
嫦妈看见芳姐,招手让她过去。芳姐笑嘻嘻地向嫦妈他们走过去。走近一看,咦?嫦妈身边这个年轻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陌生的年轻异性面前她不好意思随便说话,所以她就一味望着嫦妈笑,并向她打眼色。嫦妈向芳姐介绍,说:“芳,这是阿成。”又对阿成说:“这位是邻居芳姨,以后有赖她多多关照!”
芳姐看看阿成,又看看嫦妈,懵了,心想:这就是嫦妈手机里那个像骆驼一样的男人吗?她拍了拍手,故意哈哈笑:“客气了!大家互相关照才对!”说话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嫦妈。嫦妈拍了拍她的肩,摇了摇头,跟着她笑了起来。
阿成向芳姐鞠了半躬。他觉得芳姐看自己的眼神里除了好奇之外,还带着淡淡的敌意,让他感到很紧张。一紧张,舌头更不听话:“芳姨,你,你好!多...多多关照!”
芳姐被阿成的话给逗乐了,自言自语:“哈,怎么说话像挤牙膏一样,一节一节的,真是帅不过三秒!”
嫦妈拍了拍芳姐的肩头,芳姐又故意哈哈大笑了一番:“哈,午餐预备好了,进店吃饭!今天我请客!”
“不!芳,说好了……”
“嫦妈,就允许你豪爽,容不得我大方吗?别跟我客气!家常便饭,别跟我说钱……”
芳姐的厨艺挺不错的。三人围在一起吃饭,嫦妈感觉自己就像和久别重逢的儿子吃饭那样温馨,吃得无比开心!芳姐也少不了对自己的厨艺自吹自擂一番。阿成察觉芳姐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自己。她的话语凌厉,甚至有点口没遮拦。整顿饭阿成大气也不敢出,安安静静地听她们说话,也不敢夹菜,只吃了几口白饭。
吃完饭,嫦妈带阿成到他的住处,让他休息。芳姐跟在他们后面要进去看看。房间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但卫生间和各样基本家居设施均齐备,是嫦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布置的。安顿好阿成之后,嫦妈拉着芳姐走出阿成的房间,关上了门。
芳姐本以为叫阿成到自己店里跟他说说话,却被嫦妈拉了出来。她正想说话,嫦妈笑着低声说:“你的心太急了!让他很拘谨!”
芳姐不以为然,她拉着嫦妈往店那边走,一边走一边说:“嫦妈,你不要被人的外貌所迷惑!与人相处要小心为上,坏人的‘坏’不在外表,而是在骨子里的!”
嫦妈很好奇芳姐为什么总对人充满戒心,所以一直想问她,是否经历过什么重大人生事件,所以逢人都觉得是坏人?这时,她顺势说:“芳,你对坏人怎么那么有研究啊?”
“……这……当然是吃过亏才这样说嘛!”
“放心,人若是演戏,一定有表演痕迹!逃不过你的天眼!”
正说着,邻居德哥骑着自行车经过,和她们打招呼。只见德哥的自行车尾架绑着一件半米高、用报纸包住的东西。那东西应该挺重的,德哥的自行车车头有点摇摆。
芳姐问:“德哥,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呀?”
德哥下了车,伸过手去扯开报纸。原来是一盆植物。他煞有介事地说:“花海节开幕,展区附近的花卉市场搞大平卖!我下班路过,看见这盆株型不错,也便宜,才十块钱,就买下了。”
芳姐她们围上去,左看右看,分辨不出是什么植物。芳姐问:“德哥,这叫什么名堂?”
“那卖花的说过,但我忘记了!不过卖花的说啊,十天之内会开出一串串黄色的花!那花名,我回去上网搜一下再告诉你!”德哥笑着说。
芳姐说:“这,万一开不出花来……”
德哥哈哈大笑:“先别管它开不开花!带着美好的期盼,用心好好养着就是了!”
芳姐想了想,说:“读书人说话就是有道理!不过呢,我真的听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享受养花的过程,不要太着眼于收获……”
德哥推着自行车,和芳姐边走边聊。
德哥和芳姐走后,嫦妈琢磨着德哥刚才的话。
以前她常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人生经历患难、忧伤的时间总比享受幸福、美满的时间要长!每个人都一样,十月怀胎然后呱呱坠地...最后或老病寿终,或意外身故,也一样化为尘土,不复存在!那么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
德哥买了一盆看上去距离开花遥遥无期的不知名植物,却说“带着美好的期盼,用心好好养着就是了”又说“享受养花的过程。”
这不就等于人生吗?带着美好的期盼,在患难的试炼中努力去发现自己的使命,然后尽心尽意尽性地去完成上天交给自己的这个使命!惠己及人!不辜负上天所托!这不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吗?
想到这里,嫦妈笑自己:当年因为看见别人有需要,所以参加志愿服务。这些年来没有任何金钱名誉利益,却让很多人得着温暖。原来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啊!我怎么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呢?
阿成斜躺在床上,没有开灯。
他想,进入新的环境居住,心情确实轻松多了。可是总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焦虑感!这种感觉在住院时已经有了。有时候让人坐立难安,还莫名其妙地肚子痛,心跳加速,最严重时甚至连话也不想说,很想躲到黑暗的角落里,不想见……所以也难怪有人笑我“呆子”,连我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人!可能因为在陌生环境里面,一时间适应不了吧!再过些日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应该就不会这样了!
想着想着,合上了眼睛。
阿成来到了一个漆黑的空房间。远处有一扇门,门缝透进一丝光线。阿成“喂”了一声,房间回响很大。他往门那边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咯咯”的脚步声。脚步声连着房间的回响声,在他耳边回荡,让他的心情紧张起来,加快了脚步。
突然间,一阵急速而响亮的脚步声,从背后向他移近。他下意识回头看。顺着门缝的光,隐约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向他快步走近!
阿成正想细看,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帘!不好!那人手提着一把长弯刀,朝他疾步冲过来!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还不及作出反应,眨眼间那人已经来到阿成的面前,他双手举刀向阿成斜砍过来!阿成一个侧身,避过刀刃,往后退了两步。刚站稳,那人又单手挥刀向阿成横砍过来!阿成一个后弯腰,躲过刀刃,往后快速翻了个跟头,双手撑地,蹲在地上。
他想,这里太黑了!看不清对方的招数,要马上逃出室外!
那人连砍两刀也被阿成躲过,起了怒气,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频的怒吼声。阿成急速站起来往外跑。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大,他冲着阿成快跑几步,纵身飞跃,双手举刀,当着阿成的头顶直砍下来!阿成听见一阵刺耳的刀风从上而下向他袭来,他整个身体急忙往右移,避过了刀刃,左边衣袖被砍掉了一块布。弯刀没砍中人,直接“咣”的一声巨响,砍在地面上,顿时火星四溅!
阿成继续往外跑。那人提刀大叫着一个宽步转身,向阿成的腹部横砍过来!阿成这回闪避不及,腰腹部被砍中!刀刃锋利,刀速又快,这一刀砍过来,阿成知道自己受伤了,却没感觉到疼痛。
阿成捂着伤口拼命往房门那边跑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开始觉得伤口痛了!因被伤口牵扯,半边身体渐渐发硬无力,行走也有困难了!
那人似乎知道阿成一定跑不掉,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不快不慢的脚步声,仿若胜利的号角,既自信又傲慢!
阿成实在无法再往前走了。他想,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他转过头去想看清楚凶手的模样。
迎着光,只见那人身穿黑衣黑裤,脚穿黑色皮鞋,右手提着一把一米多长的环柄弯刀,刀面足有一个手掌的宽度,刀刃闪着浅蓝色的寒光!他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特别,双眼皮很深,眼珠是褐色的。他的眼神坚定,紧皱的眉间似乎又带了几分悲情。像是被某些力量所控制的傀儡。他这架势,是非要杀掉阿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