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听完局里同事的电话,站在电梯间呆了好久。
他想,那大巴司机定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走上绝路了!啊,就因一次的麻痹大意,葬送了六条活生生的生命!六个本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
他长叹了一口气,走进电梯,下到一楼。余海早就换好衣服在电梯间等他下来了。见他一面严肃,余海问:“建章,怎么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啦?”
“没事。”
“与我有关?”
“不!与你我也无关。哎,局里的事,不便多说。走吧!请你去对面马路新开的那家咖啡店喝咖啡,答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余海轻轻拍了拍建章的胸口说:“臭小子,说这些!听说那家的牛角酥很不错!”
两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聊。
建章说:“是了,那个,五楼那个阿成,什么时候会到社区救助站?我们社区的救助站在哪个地方?”
“那你干嘛刚才不直接问阿婷?好在阿婷早告诉我了,下周就可以安排出院。你想去看他?哎呀,建章,你自己也是社区志愿者啊,直接发信息给服务队的队长咨询一下,就全知道了嘛!”
建章想了想,说:“是哦,这我怎么没想到呢?”
余海笑了,他说:“你不是没想到,你是被情绪搞昏了头脑!你刚才出电梯那副模样,就像刚被班主任训完一轮的中学生,一脸死灰!”
建章心想,是的,我不够成熟!太容易被情绪带着走了!他笑了笑说:“哎呀,多谢余医生赐教!我会努力改进的!”
嫦妈今年六十二岁,做了八年社区志愿者。她常到社区救助站参与志愿服务,协助照顾特殊困难人士。
这天,嫦妈白天有空,她申请到救助站服务半天。
初夏的天气正适合晾晒衣被。她从受助者的房间抬了几床被子到院子里晒太阳,除一除螨。七十多岁的瘸腿老人东叔跟在她的后面协助她。
“嫦,我们房间近日住进来一个年轻的小伙。”
“年轻小伙?有多年轻?五十?四十?”
“看样子顶多二十几……”
“二十几岁?少见哦。东哥你专门跟我提起的人,一定有特殊状况!别卖关子,快说来听听!”
“他呢,白天不大说话,也不怎么跟人交流,就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到了晚上睡得总是不踏实!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可能是做恶梦吧,嘴里嘤嘤嘤地不知道说什么,有时还会大喊大叫,把全房间的人都惊醒。他们呀,正商量着让他转到别的房间去!”
嫦妈用葵扇拍了几下被面,说:“不是吧!人家做恶梦,就要把人家轰走啊?”
东叔摇摇头说:“我没有附和他们几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嘛!我跟你说这事,就是看你有什么办法劝劝大家,不要轰他出去!”
嫦妈说:“社区安排他入住救助站,一定有特殊原因。大家就互相体恤,互相迁就一下吧!”
东叔说:“说起‘特殊原因’,那小伙子,大家问他话,他要么瞪大眼睛不说话,要么就结结巴巴,说得不清不楚!你知道的,我那同房的人,不是聋子就是火气猛的,还有就是我这种东歪西倒的,谁有耐性跟他细聊呀?所以就商量着找铃姐把他调到别的房间去,大家好图个安静。”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起哄。
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有人大声说:“我神经衰弱,你把那呆子调进我们房间里,就是想要了我的命!”嫦妈听出这个人是冠叔。
另一个人说:“冠叔你先别急,我也只是商量……”
嫦妈听出让冠叔别急的人,是救助站的负责人铃姐。
“别提什么‘商量’!谁不知道那个呆子半夜鬼哭神嚎吵得别人睡不了觉啊?”
“冠叔,他不是呆子,他只是受过伤,暂时忘记了些事,他已经在康复中了,请大家多担待啊……”
嫦妈走过去。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坐在桌子旁,怅惘地看着大家说话。他头发长而凌乱,满面须根,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双手似乎在抖。
冠叔身穿花衣中裤,叉着腰和铃姐高声理论。
嫦妈说:“哟,冠叔!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害了个神经衰弱的病症啊?”
冠叔认识嫦妈,他朝嫦妈哼了一声。
嫦妈继续说道:“来来来,我们马上到卫生站区医生那里去看看,这病症可大可小啊!”
冠叔一听嫦妈说要带他去看医生,往后退了一步。
嫦妈故意拍了拍手掌,然后摊开,说:“不过呢,这就可惜了!今天赵主任买了凤梨,让我带过来给大伙做下午茶呢!冠叔你不是最爱吃凤梨的吗?凤梨就放在茶水间呢!但你这一来一回,恐怕大家要把东西给分完吃光了!”
冠叔撸了撸嘴说:“我那是……小事用不着看医生!”说着转身往茶水间走去,“先吃了再说!”
嫦妈拍了拍铃姐的肩头说:“没事,他这小老爷最爱吃!吃了他就心情好,心情好就好说话了。我听东叔说来了个新伙伴……”
铃姐点了点头,望了望坐在桌子旁的那个年轻男人,说:“社工带他来的时候就叫他阿成。”
铃姐把嫦妈拉到一旁,简单地说了阿成的情况,她知道嫦妈有经验,想请嫦妈帮忙解决“换房间”这个小纠纷。嫦妈想了想,说:“尽力而为吧。”
大家都散开了,东叔坐到阿成身边,对阿成说:“我说啊成哥,人家骂你‘呆子’,你总该辩解两句啊!真不想说话,走开也可以啊!总不能坐着让人指着额头当众数落吧!”
阿成抬头看着东叔,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的样子。
嫦妈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阿成的脸,觉得有点眼熟,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他嘴唇干裂,双眼通红。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啦?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啊?”嫦妈问。
阿成咽了一口,小声说:“喉咙痛。”
东叔笑了:“哈!终于说话了!这就对了嘛!嫦,带他去找区医生吧!一起去,我去拿点风湿膏。”
到了卫生站,区医生说阿成的情况有点严重,需要打针,让他们带他到医院去就诊。到了医院,医生说扁桃体发炎,两边喉咙化脓,还伴有发烧和咳嗽,要做雾化并打退烧针和消炎针,还须留在急诊观察半天。
嫦妈让铃姐安排人手过来看护,她先来照看阿成。做完雾化,打完针,阿成躺在急诊的观察病床上。依旧没什么话,但就是一直看着嫦妈看出神。
嫦妈也没问他为什么。她心里想,他应该是回忆起什么了吧!这孩子,怪可怜的。他这副模样,东哥怎么会猜想他是越狱、潜逃的罪犯呢?这个傻东哥,人没什么文化,但既单纯又可爱!她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阿成见她笑了,他也笑了。嫦妈看阿成这笑容,觉得非常眼熟。两人微笑对望着。
忽然,嫦妈记起了:那是我儿子的笑容啊……
二十多年前嫦妈一家三口在乡下过着清贫但幸福的生活。大龄结婚,夫妻二人只生了一个儿子,叫王安平。儿子学习成绩很好,为了存钱供儿子上大学,一家人省吃俭用。夫妻俩十年没买过新衣服。儿子很争气,考上了省里有名的大学。到学校报到前一天,嫦妈专门去店里花五十元给儿子买了一套新衣服让儿子带去学校。
真是“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苦难的人的苦难都相差无几!”
天意无情!就在那天,两父子在去学校的途中被运木材的车给撞了!抢救了三天三夜,两父子还是先后离世了。
儿子离世那一幕,让嫦妈痛不欲生!
嫦妈永远都记得,儿子安平在离世前,用冰冷的手握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说:“妈妈不要哭,好好活下去!我和爸爸在天国等你……”嫦妈强忍着眼泪,点头答应了儿子最后的嘱咐。
办完丈夫和儿子的丧事后,村里起了谣言,说嫦妈克夫克子,注定孤独终老。嫦妈本性倔强,怎会在迷信谣言中哑忍?她决定搬离乡下。
在收拾儿子的东西时,发现给儿子买的那套新衣服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其余的旧衣服鞋袜都被儿子带上了去学校的车。车祸之后,大家都急着救人,谁还顾得上那些衣服鞋袜?所以,现在儿子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一套衣服了!
嫦妈抱着儿子唯一的遗物,失声痛哭。这是丧偶丧儿之后,她第一次流泪痛哭。
嫦妈带着对丈夫和儿子深深的思念,辗转去到A市,租住在海旁老街,靠卖小食维生。一有空余时间就去做义工,帮助有需要的人。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嫦妈看着阿成,想:安平离世前的模样、身材,和眼前这个阿成实在很相似!怪不得我看见他,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像自己的孩子重生回来了一样!
她甚至还想,是不是苍天见怜,让我的儿子回来看妈妈了?但她又马上笑自己异想天开!安平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这是事实!铁一般的事实!让人痛彻心扉的事实……
想着想着,她的眼角不觉泛起了泪花。
阿成一直看着嫦妈,看见她眼有泪光,不觉鼻子一酸,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嫦妈手里没有纸巾,情急之下,伸手过去给阿成擦眼泪,说:“傻孩子!不哭!没事!很快就好了!”
她这样说,阿成的眼泪反而更大滴大滴地滑落。
嫦妈说:“哎呀,我们这是怎么了?一个老太婆跟一个小伙子,这样相对泪眼...别人看了,会以为我们是两婆孙,会以为我们遇上什么人生悲剧了!”说着破涕为笑。
阿成低声说:“我想我……”
嫦妈说:“你记起你妈?你记起自己的事了?”
阿成摇摇头说:“不,我就是想我妈……”
嫦妈心疼地说:“说什么来着?怕是病糊涂了!别说了啊,睡会儿。”
阿成有点困了,闭上眼睛。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嫦妈伸手给他擦走泪珠,“好孩子,不哭!要坚强!一切总会好起来的!”阿成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一个志愿者来接替嫦妈。嫦妈跟他说了几句然后就回家去了。
接下来半个月,嫦妈一有时间就到救助站看阿成。阿成的病很快就痊愈了,晚上也睡得安稳了些,很少作恶梦吵着大家,也偶尔和人搭话,没有原先那么奇怪了。
大家都夸嫦妈的人格魅力不可阻挡!连年轻小伙也服软!他们哪知道这仿若婆孙的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思念的那个人的影子呢!
这期间,建章到过救助站两次,他一直关注着阿成的康复情况。知道阿成语言表达能力以及各方面也有进步,他很欣喜,心想,收获在望!因为工作比较繁忙,他请铃姐多留意阿成,有什么特殊变化尽快与他联系。
嫦妈住在海旁路,本地人称老街的地方。因邻近多个新开发的高尚住宅区,新旧对比,所以这里也被称作原民街,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贫民街。
嫦妈租用了两个由瓦顶房改造而成的平房房间。一个房间用于起居和制作小食,另一个房间用来摆放烹调用品、器具、杂物,还有她仅有的两件值钱的东西——熟食小车和拉货用的小三轮车。
这天,嫦妈在杂物房里翻找东西,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出格的想法:让阿成住到这里来!
但她马上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荒唐!
转念又想:阿成那个样子,虽然别人笑他“呆子”是很过分……但他确实是有点呆,连衣扣也会扣错!与他接触了近半个月,我发现他好像连折衣服也不大懂;洗衣服也得我手把手去教他!像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人一样,很多生活上的小事也不会做!但我教他,他又很用心地去学习,不像是那种被惯坏了的孩子……
估计是受伤致使他的自理能力下降了吧!
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惆怅感占据了嫦妈的心!
她一方面告诉自己:我和阿成无亲无故,阿成就是阿成,安平就是安平!世间没有重生的事!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和阿成之间被一条无形的细线相连系!这是冥冥中的缘分!无关血缘,无关性别!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在心中!而且是无法放得下的关怀与想念!
嫦妈的脑海中,不断地分析着她那个“荒唐想法”的可行性和不可行性。
她对自己说,或许过几天他能记起自己是谁,记起回家的路,那我就从救助站送他平平安安回家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要是他一直不能记起什么呢?我就,我就带他回“老街”这里,让他在这里休养,直到他能记起自己是谁,记起回家的路,那时,我也一样送他平平安安回家去!
想到这里,嫦妈觉得豁然开朗,心情愉快得像个孩子!
她打开杂物房的灯,看着里面堆放的东西,想:反正我身无长物,人也老得白头弯腰,就算阿成不是好人,也没什么可以给他拿走的了!嗯!就先跟业主打个招呼,然后把这里清理好了,再计划下一步!
嫦妈是敢作敢为的人。想好了就做!她直截了当地向阿成提出了让他搬出救助站,住到海旁老街的事。阿成听了之后挺犹豫。他说:“我没钱租房子……”
“我资助你啊!”
“我没钱还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还钱?”
“……东叔说,我没身份证……出去没人请……”
“我做宵夜档的,你就当来给我做帮工好了!”
“……我……”
嫦妈有点不耐烦了,说:“你一个年轻小伙子,长时间住在救助站占用公共资源,不是好事!而且你的伤还没全好,某些事情还需要人来协助和照顾。搬到我那边住,我也好时常给你照应!接触一下外面的环境,可能你会很快记起回家的路呢!”
“……我……”
“哎哟!你你我我的真烦人!我最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是一,二是二!你愿意的话我这就去申请,不愿意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是了!”
阿成心想,东叔偷偷跟我说,她提过她有儿子的...可能她把我当儿子了!我能尽快记起回家的路尚可,但若我一直记不起来呢?那我不是要一直拖累着她老人家吗?也罢!我年轻力壮,等这手好了,我就尽快想办法赚钱,报答她对我的好!
“我,愿意!”阿成点头答应了。
海旁老街滨临江边,设有无障碍绿道。这里的绿道又被本地人称为“情人路”。每逢周末就会有很多年轻男女来这里骑自行车,拖手散步,看日落等;平时还有钓鱼爱好者在埠头石坝上通宵垂钓。非休渔期还不时有渔船在江面穿梭。傍晚时分,偶尔会有渔民靠岸就地销售海产,那时,海旁老街会有一两个小时的热闹场面。入黑之后,人群散去,又会回归原来的宁静。
虽然在老街租住的过半数是外来工,但大家的生活水平和文化背景都相差无几,所以这里邻里关系还算融洽,还一起建了个“街坊聊天群”,闲时在群里聊聊八卦,说说新鲜见闻,相约聚餐等等。大家在街上碰面也有说有笑。家里有狗的,会相约傍晚出去遛狗。
这天,嫦妈大清早就起来去市场买菜。她预备做一锅鲫鱼汤送去给东叔。因为东叔下周就要搬到社区老人院居住了,那里离海旁路有半小时车程。他对嫦妈说,搬过去之后,怕是很难再品尝得到她做的小菜了,所以东叔特意请嫦妈做一锅鲫鱼汤给他。
芳姐和嫦妈是邻居。她经营一个小食店档,和女儿住在小店后面的平房里。这天,她也早早起来了,预备去市场采购新鲜蔬菜。芳姐和嫦妈在街上遇见,两人便一起步行出发了。她们边走边聊。
嫦妈说:“芳,我在救助站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阿成,头受过伤,忘了回家的路。出院后在救助站暂住。他呀,不懂得照顾自己,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向社区申请资助他来这边住。”
芳姐听了,眼珠一转,说:“这样啊,他长得怎样的?”
嫦妈让芳姐看手机里阿成的照片。那是嫦妈特意给阿成把头发梳整齐,用自己的手机给他拍的。但嫦妈那台老人手机的像素实在太低,看得芳姐一头雾水!她随口说:“哈!活像一匹骆驼……”
嫦妈假装捏她的嘴,说:“哎哟,看你说的!他虽然不修边幅,但看清楚,还是长得不错的!斯文有礼,从不大声说话。”
芳姐一边听嫦妈说话,一边想,要给我家丑小鸭通个信,告诉她隔壁可能会住进来一个不明来历的男人,让她出入加倍小心!
嫦妈说:“他什么身份证明也没有,找工作也挺难的!如果离开救助站,就有可能要露宿街头了!哎,一面之缘也该相助啊!况且他来了对大家也没什么影响。”
芳姐嘟囔着说:“给他点路费让他自己想办法回家就可以了呗!”
嫦妈知道芳姐对阿成失忆的事有怀疑。嫦妈心想:凭我的直觉,阿成没有说谎。
芳姐见嫦妈没有接话,觉得自己似乎多嘴了,没有再说下去。她想,看来,这事嫦妈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哎,毕竟那是她自己情愿的,用的是她的钱,与我何干?走走看看吧!不过呢,附近忽然间多了个陌生男人,始终有点,有点……反正就是不安全!
走着走着,一个精神恍惚的陌生女人向她们迎面走来。女人右手提着一个黑色行李包,左手拖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肩上还搭着一件外套。
芳姐低声说:“拐卖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