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一个喧闹的夏天。
知了在树上不住地喧嚣,阳光慵懒得没有形状,透过碧叶斑驳地洒在地面,一群只穿着裤衩的小男孩在风中追逐,挥洒着汗水。
“小黄,你敢不敢在水里闷上两分钟?”说话的是一个高壮、皮肤黝黑的男孩,他是哥哥天赐。
“是啊,你不是号称清荷巷里水性最好的吗?扎一个猛子给我们看看呀!”弟弟天宝附和道,他一笑就露出俩酒窝。
“今天你不闷上两分钟,就对不起那些整天围着你转的班上的女生!”石头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朝池塘横甩过去,水面漂亮地绽出十个涟漪。
狗子没有说话,看了小黄一眼,心里纠结着什么。
小黄没有注意到那个不一般的眼神,一拍胸脯,“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说罢他把裤子一脱,后退几步,接着朝那口池塘猛冲过去,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天宝、天赐和石头也不甘示弱,紧跟其后跳进了塘里,一会儿狗爬,一会儿蛙泳,不亦乐乎,欢笑声回荡在池塘上方,而四周都是白花花的太阳,一个人也没有。
狗子是他们中最不善游水的,甚至惧怕水,他坐在岸边,把脚放进水里踢着,冰冰凉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在这大热天里的,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这里可怕,却找不出可怕的根源。
自从他记事以来,这里就有一口塘了,听父辈说是那阵子村里忙着打水井,把地下水抽空了,结果村南边塌了个大洞。后来雨水流进洞里,便成了一口塘。
可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这个洞的下面好像连着什么,所以水才会这么凉这么冰。
天赐天宝两兄弟的打闹声已经在狗子的沉思中模糊了,他回过神来时,两兄弟已经上了岸,石头也躺在草上晒太阳。
狗子的脑穿过一道电,小黄呢?从他下到水里到现在就没见着他!
“喂,你们有没有看见小黄?!”狗子赶紧站起来朝他们喊。
他们也慌了,这才想起他还在水里,四个人开始在岸边大喊小黄的名字,可是回应他们的只有那冰凉冰凉的池水和明晃晃的反光。
那一刻,狗子终于明白了老师讲的恐惧是什么意思。他急得在岸边跑来跑去,哭得稀里哗啦,摔了好几次,手肘和膝盖都鲜血淋漓,那些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滴在岸边湿润的石头上,被冰凉冰凉的池水****着,一下子就没了。
狗子怕极了,他觉得这口塘会吃人。他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靠近。
石头跳下水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四个人愣愣地倒在岸边,都累得两眼发花。
“怎么办?小黄淹死了。”天赐战战兢兢地说,“要是我爹知道我偷偷来这儿游泳,非抽了我的筋不可!”
“不行,不行,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天宝哭哭啼啼地说,声音颤得像抖筛糠。
“对,我们四个人都不说,没人会知道的。小黄他家就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亲,不用怕,没关系。”石头看向一旁哭干了眼的狗子。
狗子发着呆,看着池塘的水面,又像看着天边的一棵孤树。心像被谁挖去了。
许久他讷讷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生出些憎恶和仇恨。
他要替小黄报仇。
小黄是被他们害死的,就因为他水性好。
同伴间总是会滋生嫉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小黄他不懂这个道理,他太张扬了,女生们围着他转,老师夸他,就连作业不交也没人会说他。
一提到小黄,大家就会说:“哦,那个代表班上参加县里的运动会得头奖的那家伙呀!”他从不谦虚,脸上总是一副高傲的表情,扬言要参加奥运会替中国拿金牌。
可现在他的梦想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在地下,他还会参加阴间的运动会吗?
于是嫉恨就像虱子一样找他来了,可他浑然不觉,依旧把拿金牌的话挂在嘴边。
狗子为他担心。他读过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小黄当时的处境就像小说里的主人公,四周的人都在商量着该怎么吃他,什么时候吃他,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相信。
于是,终于,他不知不觉地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那天很热,正合他们的意思,他们早早地就将强效感冒药倒进一瓶汽水里,这一切狗子看在眼里,可他不知道那白色的粉末究竟是什么。
躲在门外的他被发现了,他们威胁他不准把这事告诉小黄,不然就打他,他一直很懦弱,点头答应了。其实,他也嫉妒小黄,想想能给他点教训,灭灭他的势头也好。可谁能想到会要了他的命。
深夜里,狗子一遍遍地想着这件事,想着那白色的粉末,想着他们狠戾的表情,想着那汪冰冷冰冷的池水,想着小黄的尸体在池底看着天,张嘴无声地叫骂着他的名字。
同时越来越憎恶懦弱的自己,内心的谴责一天天变重,他只能通过哭泣来逃避。
后来他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自己被雨淋得透湿,蹲在一棵树下痛苦,泪水和雨水混杂着,眼前一片模糊。他感受到极度的饥饿。
这时半个馒头出现在眼前,他不假思索地夺过来就往口里塞,可馒头里好像掺了什么东西,苦苦的,他觉得不对劲,吐出来一看,满地的感冒药。
梦里他没看清那个给他馒头的是不是小黄,可他再也无法容忍自己的软弱。
仇恨给了他力量,他开始筹划。
他偷偷把天赐的木质鱼竿换成铁的,花了他一个学期的积蓄。
他偷偷抱走别人家的小孩,丢到河里,然后把布兜都塞进天宝的书包。
他偷偷告诉石头,说村西的那块荒田里长了很多螺蛳,而他听爷爷说那里应该埋了地雷。
他们都死了,都该死。小黄也可以安息了。
可狗子还在每夜做那个梦,梦里的感冒药换成了血淋淋的人肉,他知道那些肉都是他们的。
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远离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可无论他跑多远,那个梦里总是能听到他们叫他的声音。
他终究逃不了,索性就不逃了。再加上他做生意欠了高利贷,走投无路下,只好回到原点,成了艾羽后勤部的一位临时雇员。不过一晃就是三年。
第一年他就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穷困潦倒的驱魔师,他拿不出钱,他也没要他钱,将那四只每天晚上都来他床前报道的怨灵封印,由于成灵的时间不长,所以并没费太大功夫。
他仍记得那是一个被封了口的酒坛,上面贴了黄符,由他亲手沉入了教三前的那口池塘中。
噩梦终于停息。
可三年后的一个深夜,他猛地从床上惊醒,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回来了,比之前更残忍更疯狂,他们一直学校里在找他,他当时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可不知怎地,他们一直没找到他,仿佛找他变成了一种刻板的模式,一遍遍重复着,永不会结束。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更为残忍的惩罚?随着更多人因他而死,罪恶感会像雪球般越滚越大。
于是他也木然了,一边想着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一边又为多活过一天而庆幸不已。
说完这些,他早已泣不成声,桌上的纸巾都快给抽完了。
初晓也有些动容,心里很难受, 但还是尽力安慰他:“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必太自责,这不全是你的错。”
“谢谢。”他擤了擤鼻涕,眼中回复了那深深的悲伤,说,“我说完了,先回去了。”说罢起身要走。
“慢着!”初晓叫住他,“其实我们可以帮你!”
“怎么帮?这事只有我死了才能了结,我知道学校里最近死的那些人都和我的伙伴们有关,今天和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心里舒坦多了,真的谢谢你们!”他凄凉地笑了笑,转身朝门外跑去。
不等初晓众人反应过来,“嘭”地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接着是尖叫与惊恐的嘶喊。
初晓悲伤地低下了头,望着杯里的咖啡,心里倍增悲凉。
这件事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呢?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人们无力改变。
窗外阴云沉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望灵魂安息。
张赎死后,那些怪事果然都不再发生了。
不过却又留下了新的疑惑,池塘底的封印是到底是为何而开?
即算那个驱魔师再不济,那封印也持续了三年之久,放在池底也无人问津,按理说是不可能自行解开的。一定是有什么外力因素破坏了封印,才使得怨灵跑了出来。
初晓早就怀疑那个池塘了,只是一直被各种事拖着,没去做深入调查。
这次初晓逮着十一国庆长假,医务室落个清闲,得以与那口池水做亲密接触。
不过这事还是得男生来做啦,初晓只消在岸上指挥他们就好。
一大清早,暮言拖了一车潜水器材来,不乏高级装备,和羽瞳两人全副武装后,一齐跳入水中。
其实这些装备对于这个小池塘来说的确太过了,不过暮言脑子发热也拿他没办法。初晓喝着暮言买的猫屎咖啡,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不一会儿,暮言捞出一个滑腻腻的酒坛,上面附着了各种水藻和螺蛳,坛口处的黄符已经不见了。
暮言把酒坛倒了过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掉了出来,有铅笔、橡皮还有破破烂烂的衣服。
这应该是天赐他们生前所用的物品吧,用来将灵束缚住的。
就在那些杂物之间,夹杂着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初晓和默可以感知到上面附着了大量鬼力和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