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时,无烟发现自己窝在石阶下的角落里。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衣衫,记起来了。昨夜凰羽施暴完毕,拥着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来,将凰羽搀回房中,把她顺手丢在了阶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乱时,他的几句破碎的话语浮现耳边。
——“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是爱我的,你不想杀我……”
心中,忽然闪起一点星光。
他还是有一点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诉他花了三百年时间将他的魂魄拼起来的雁舞,其实就是无烟呢?
凰羽重生一年来,一直在散布人手寻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点线索。怎么可能有线索呢?雁舞不在别处,她其实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还有些许在意她,若是坦诚相告,会不会云开日出?这个想法浮现在胸口,若美仑美奂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将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处找她,最终在园林的一条曲径上拦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气,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又是嫌恶,又是诧异。
“凰羽……”她的声音哆嗦着,眼眸因为紧张,如同燃起的焰。
“你应该称我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没有争辩称呼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话题的重点。
“我就是雁舞。”
对了,就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她早该说出来,真不知自己为什么拖这么久。以致于离他的怀抱这么近,却迟迟不能扑进去。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前嫌就可以尽释,他们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睁大眼睛看着他,却因为泪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静静站着,沉默良久。
然后,她听到一声冷笑。
没有想象中敞开的怀抱,只有一声冷笑。
他缓缓开口,字字如刀:“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办法啊。你是如何想出来的?该不会昨夜我酒后糊涂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这等好办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来。你若是雁舞,为何不早说?偏要等雁舞的事迹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别说三百年来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宫!”
无烟听得脸色惨白,张了张口,似要争辩,他却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
他的眸子若万年寒潭,冰冷彻骨:“你莫不是想说雁舞是你的离体游魂?可我与雁舞相处时,她从未说过她是你啊。再者说,一个离体游魂,薄弱得一口气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历经数次恶战,将我的魂魄拼齐?无烟,你这一招,蠢得可笑。”他厌恶地瞥她一眼,“离我远些。”
便绕过她走开,碰都不屑碰她一下。独留下衣衫破败的狼狈女子,无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无从争辩。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游魂以后,反而比以前具备了更强大的灵力,仿佛有至少万年的修为?
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如何对他解释。
凰羽回到殿中,带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种玉器珍宝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减下去。
他的无烟,终是变成了如此不堪的样子。
从那一次起,无烟就像一株被当头浇了一勺开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弃了解释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惊异地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后……
她抚着小腹,苦苦地笑起来。以前,她与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时光,都没有怀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就那么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顾它的母亲多么难堪,也全然不管母子俩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一只毒鸩的孩子,凰羽他,会容它存活吗?
想到他眼中的嫌恶、疏远、仇恨,她几乎可以认定,凰羽不会容下这个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着宽大的婢女衣裙,遮掩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敢让任何人看出来。腹部鼓起的越明显,心中越慌乱。
或许,她该在凰羽知道这个孩子存在之前,从梧宫逃离,逃到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生下他,与他相依为命,渡过平静的余生。
忽然间,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点小小光亮,让她颇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有仙侍路过,凶巴巴地喝斥:“你怎么还在这里!前厅来客了,尊上刚刚还问你在哪里偷懒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哦……”她忙忙应着,奔去前厅。
凰羽正在与客人对坐饮茶,闲闲交谈。
客人是一壮实汉子,气魄非常,只是脸上斜蒙了一只眼罩,竟是个独眼。客人高声道:“喜闻尊上浴火重生,獓因特前来恭贺。”
“多谢。”凰羽客气地道,“獓因兄弟多礼了,你镇守三危山,离居走动岂是易事。”看了一眼獓因,疑惑道:“獓因兄弟的眼睛怎么了?”
獓因抬手摸了摸眼罩,懊恼道:“唉,别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惊。獓因真身是一头四角巨兽,已有九千岁年纪。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兽之列,镇守天界关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气凶暴,力大无穷。不知谁这么大的胆子去惹他?
不远处的墙角,忽然啪嚓一声响,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两人都顿了一顿,目光向着墙角扫去。
无烟低着头捡拾碎片,手微微发抖。
獓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阴沉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凶悍,竟能剜獓因之目?”
獓因冷笑道:“此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突然长身暴起,指端冒出锋利锐甲,直袭向墙角的无烟!无烟此时修为浅、身有残,哪里还有昔日威风,只吓得呆呆睁一双眸子,竟无力躲避。只是在獓因袭来的一刻,下意识地抱住了腹部。
然而獓因攻击的目标却是她的双眼。
瞬息之间,双目剧痛,紧接着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几乎痉挛,热血漫了一脸。
那边,响起了凰羽的惊怒质问:“獓因!你这是做什么!”
救我……无烟的手指虚虚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图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么也没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并没有因为她的可怜向她走近一步。
只听獓因愤怒地嘶声道:“尊上!我曾做过五千年的食人之兽,对人的气息嗅之不忘。我能断定,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不知此刻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见了。
半晌,只听凰羽的声音传来:“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径。”
獓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经尊上许可便伤了宫中婢子,请尊上降罪!”
“罢了。是她罪有应得。”
随着他冷漠的语调,无烟停止了最后一丝挣扎。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传来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化为了泡影,从指间溜走,不留星点。
所有恩怨,所有过往,在他冷漠旁观她被刺瞎的这一刻,全数崩坍,无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将她抬到后面去。獓因为自己的莽撞举动颇是不安,匆匆告辞。
獓因走后,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虑,想去看一眼无烟——问问她,究竟为何剜獓因之目,为何凶残至斯,她究竟还有多少层恶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宫,只找到墙根处的零星血点。
无烟逃走了。
一只折了双翼、失了双目的鸟儿,能去往哪里呢?
凰羽站在宫门外,望着仙界内的茫茫云雾,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愿承认的事。他如此匆忙地来找她,并非为了逼问獓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许多人手寻找,却一无所获。无烟像她最初由虚空中出现一般,无痕无迹地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无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她不知自己已游荡了多久。眼窝里的血还在源源涌出,由于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脚下忽然有些羁绊,象是趟入了及膝的草丛中。垂下的手指触到一些柔软的细丝。无烟停住了,染血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细丝。
是彼岸花细长如丝的花蕊。
她是走进了彼岸花的花丛中。忽然记起来今日是秋分,正是彼岸花盛开的时节。她知道如果自己还能看见,眼前必定会是一片如火如焰、腥红妖娆的花海。
在这花海深处,有一处翻腾着蓝色滚浪的池子,叫做销影池。
与凰羽相识第九十个年头的时候,她曾在这里出过一次意外。这个销影池距离梧宫不远,是令神仙们谈之变色的一个去处。通常用于处死犯了重罪的神族。当然了,很少用到。反倒是偶然有遇事想不开的仙子,会在那里投池自尽。
或许是因为销影池积累了阴气,每年秋分时节,池畔会盛开大片彼岸花。彼岸花通常是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接引花,妖娆艳丽,又透着特有的阴郁气息。
那一年秋分,活泼好动的无烟听说彼岸花盛开,想要去看,凰羽却不许她去那种邪气的地方。
于是她就偷偷跑来了。
于是,就出事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坠入销影池的了。那一次受伤太重,使得记忆都损失了。只记得落入池中的刹那,骨肉剥离般的剧痛。
凰羽就在那时奇迹般地出现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跟着跃了下去,拚了全身的灵力逼开有着可怕腐蚀力的碧蓝池水,抱着她跃回了池畔之上。
无烟灵力很弱,被捞上岸后已是几乎不成人形,眼看着没救了。凰羽也受了极重的伤,皮肉片片脱落。那时他顾不上自己的伤,首先扑到她的身边,将五千年修来的灵力生生地渡于她一半,暂时吊住她一口气,又差人连夜从天界太阳升起的地方——汤谷,弄来汤谷圣水,装在神木“若木”制成的大木桶中,配入起死回生的灵药,将她整个人浸了进去。
她在汤谷水中睡了整整一年才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疲惫伏在桶边小睡的凰羽。
她对之前坠入销影池的事几乎全没了记忆,恍然以为自己只是沐浴时睡着了。调皮地去撩他的鼻尖。他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活过来的她,猛地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迷惑地也抱住了他,手底却有异样的触感。他背部的衣服底下似是凹凸不平。狐疑地掀开他的衣衫,看到一片可怕疤痕。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他将她从销影池中救上来后,因她生死未卜,他就拒绝治疗,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不准医师碰他一下。直到得到了汤谷水、若木桶,无烟有了一线生机,他才冷静了些许,接受了治疗。但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留下了任何仙药也无法抹去的伤痕。
那时的她,自责不该贪玩偷跑去看彼岸花,累他受伤。环住他赤裸的脊背呜咽成一团,把泪水蹭在他的伤疤上,企图用眼泪来治愈他,却无济于事。
他笑着将她扳到身前抱住,道:“留下一点伤疤,能换来无烟的疼惜,合算的很。”
那时凰羽轻声道:“待我涅槃重生之后,无烟便嫁给我可好?”
“不。”她摇摇头,“我现在嫁,现在就嫁。”
她急切的模样惹笑了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般嫁不迭,羞不羞?”
“我不管,现在你就得娶我!”她半分矜持也不要了。
他虽是千般宠爱她,这件事却固执地不肯依她。因为,涅槃将近。
她知道涅槃的事,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揪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先嫁给你,涅槃的时候,你心里记挂着我,就能安好地回来。”
他笑道:“我却觉得,你许诺我重生后嫁我,我有你这个美味诱饵,就更有重生的动力。”
于是她纠结了。当嫁不当嫁?……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凤凰会例行千年一次浴火涅槃,抛弃上一个肉身而重生,获得更进一层的修为。每一次涅槃重生,凰羽都会具备更强大的灵力。但同时也是危险的赌注,若不能顺利渡过,便会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凰羽与无烟已相爱近百年之久,他却没有正式地娶她,正是因为涅槃将近,他不愿给她一个未知的未来。他要等到重生之后,与她共享漫长的岁月。
所以他固执地把他们的大婚安排在了涅槃重生的那一天。
那时没有人告诉无烟,为了救她,凰羽渡与了她一半修为。也没有人知道,无烟天生的毒素在不知不觉中已将致命危机在凰羽的血脉中深种。她乐观地以为,已经历经四次涅槃的凰羽这一次一定能顺利重生。所以她也没有坚持先嫁给他。
十年之后,凰羽的梧宫腾起冲天大火,七日不熄。火灭之后,身穿华美嫁衣等在梧宫前的无烟,没有等来重生的凰羽,却等来了羽族长老们的锁链、囚禁、和酷刑。
他们说是她害死了他。
……
如今,无烟故地重游,已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眼睛。前方传来特殊的汩汩水声,她识得那声音。那是销影池的滚浪声音。当年她坠入销影池时,是凰羽不顾生死拉她上来,因此负了重伤,又渡了小半修为给她,这也成了后来他涅槃遭劫的隐患之一。
她真是累他不轻啊,果然是他的命里灾星。
如今无意中竟又走到了这里,是命运在暗示她一了百了吗?若是跃下去,不会再有谁来捞她了。
她已了无生念,或许是可以死了。可是即便是死了,冥界也不肯收她,她依然会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与现在的她,无甚不同。
茫然站在销影池畔,忽然感觉背后有异样气息。或许是因为失去眼睛,感觉变得分外敏锐。耳中没听到半分声响,只是凭直觉就感觉到了有人接近。她猛地回头,以满是鲜血的脸庞面对着未知的来者。
对面变得寂寂的,可是她却知道有人在那里。脑海里突然间像有风刮过一般,蒙尘的记忆露出模糊的影子。
“是你。”无烟开口,嗓音干哑。
对方没有回答。
她又道:“就是你,三百年前把我推入了销影池。你是谁?”一字一句的质问着面前的黑暗,话音里带着血丝。
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过来,猛地推到她的肩上,她仰面向后跌去,跌落前手一探,握住了对方的一根手指,却又瞬间滑脱。
背后的深渊下是翻涌着蓝色滚浪的销影池,化身蚀骨。
她没有发出半声惊叫,只用血色的眼眶“盯”着池边的凶手,身体似一片薄叶无声地跌落。
半空里,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微隆的腹部,一声抱歉没有念出,便没入池中,没有挣扎翻滚一下,一瞬间就血肉消熔。
……
奈何桥前,鬼群熙熙攘攘,正排队过桥,依序从孟婆手中接过孟婆汤。
队伍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孟婆高声怒斥着面前的一名女子魂魄:“又是你!怎么又混进来了!我告诉过你,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你这都已试过六十多次了,不要再来捣乱了好吗!”
那女子魂魄双目已残,面相颇是凄惨,正是无烟的魂儿。此时她两手死死扳着孟婆手中汤碗的碗沿儿,企图抢夺过来,一面急道:“孟婆,你不要这般小气!”
“这一碗汤对应一个往生的魂魄,你不在三界名册,自然是没你的份儿!快快给我回去!”手一挥,扬起一股旋风,无烟的一片薄魂就被卷回到幽冥河畔,落地时滚了好久才停下来。伏在地上,懊恼地报出一个数字:“第六十三次。”
此时离她被未知的凶手推入销影池,已过去一年之久。一年前,她的肉身化在池中,魂魄竟没有魂飞魄散,不知何时在池边凝聚了起来。却依然是失明的状态,想要回望一眼前尘也不得。不望也罢,前生太过悲惨,既没能魂飞魄散,就去设法讨碗孟婆汤忘却一切吧。
没想到,孟婆这个刁钻老太婆总是那么抠门。
爬起来,摸索着路,不折不挠地第六十四次爬到了桥上去。
她又一次在孟婆面前纠缠不休的时候,后面排队的亡灵们等得焦心,终于触犯了众怒,合起伙来把她抬起来丢进了桥下的幽冥河中。
幽冥河的河水是黯淡的五彩色,由亡灵过桥时抛却的记忆形成,混杂着无数人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烟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没顶。
原来世人的记忆里有那么多悲伤。可是这些悲伤被抛却进河中时,已多是看透的释然,没有多少哀痛,只有无尽苍凉。
再度从河水中浮出来时,为了不被冲走,她死死扳住了一道桥墩边沿。
正苦恼着如何爬上岸,忽然听到桥上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孟婆,你把最近一年的往生名册拿出来我看一下。”
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一刹那动弹不得。那是凰羽的声音。
神族对于桥上的亡灵们来说,如同阳光照射到阴影,几乎要魂飞魄散,一堆堆地挤在桥边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出声。桥上一时很安静。桥底的无烟可以清晰地听到凰羽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
过了一阵,大概是翻完了。凰羽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名叫无烟的鸟儿精灵的魂儿来过桥?应是个女子的模样。双目……失明。”
孟婆心头一凛。这个名字她熟悉的很。一年来,那个叫无烟的失去双目的小鸟儿,不知有多少次哭着喊着想要一碗汤。但是,就是刚刚不久前……
她望了一眼幽幽河水,已不见了那小鸟的影子。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看这位神尊的表情,好像很急着要找到她的样子,眼中压不住的焦灼似火焰一般,被他盯一眼,仿佛就要烧成灰。如果被他知道他要找的人,由她纵容着亡灵们丢进了河里,这位爷不灭了她才怪。
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笑:“不曾见过。”
凰羽眼中闪过失望,转头看看桥上挤着亡灵,问道:“你们呢?有没有遇到?”
这群家伙正是刚刚把无烟丢下河的元凶,这时哪里敢认,一个个晃得脑袋都要掉下来。甚至有一个脖子不牢靠的,卡嚓一声晃断了脖子,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凰羽脚边。
凰羽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那也要去阴冥找找。”把名册丢还给孟婆。
无烟听着他的脚步声,是过桥去了。她的手一松,浑身无力地任河水卷着,顺流而下,片刻间就被冲出了很远。
他居然找到冥界来了。她都死了,还不肯放过吗。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她的这片薄魂被冲到岸边,挂在了草丛里。她慢慢地爬上岸,许久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心里想着,凰羽这次既然去冥界找过了,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去了。
还是要回奈何桥,设法过桥到冥界去,想办法进入轮回,摆脱这孤魂野鬼的命运。
可是孟婆已知道凰羽在找她,万一为立功讨好而通知凰羽呢?……沮丧地趴在地上的时候,突然一阵碌碌车轮声驰近,尚未来得及起身躲避,已然被辗过,魂儿顿时破裂成碎片。
车轮声停下了,有问话声传来:“怎么了?”
似是车夫的人答道:“回司命星君的话,方才碾到一只游魂。”
那声音不耐地道:“魂魄不去奈何桥上排队,在这里乱转什么?”
无烟破碎的魂儿片刻间又凝聚成形,耳中捕捉到了“司命星君”四个字,精神一振,挟着一股小阴风就循着声音飘了过去,摸到车架的边缘,一把扳住了车轱辘。
司命星君见这失目的小魂魄这等恶形恶状,只当要讹上他,道:“小魂儿,方才碾到你是因为你趴在路中间挡道,你负主要责任,休要纠缠。”转而对车夫道:“快快给她几张纸钱,打发她去奈何桥。”
无烟仰着脸,急急唤道:“司命星君!您是司命星君吗?不是我不想过奈何桥,是孟婆她不让我过啊!”
司命星君顿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孟婆可说过理由?”
“孟婆说,我不在三界名册之中,不能往生。”
司命星君讶异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个天地虚空孕育的精灵,没有人给我起名。”
凰羽在寻找她的下落,她却不愿与他重逢。不管他是否了解了真相。司命星君也是仙君,保不齐会巧合了透露她的消息。
司命星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道星君我平日里有多忙?万万苍生生老病死轮回转世都要星君我去操心,一个不留神安排错了,就要被天帝揪小辫子,实属心力交瘁。偏偏有些许你这般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该往哪里去的家伙虚空里冒出来,给星君我添这许多麻烦!”
无烟也感觉抱歉的很,求道:“还求星君放我过桥去。”
星君恼道:“我若能放你过桥,还要孟婆做什么?不要扒着我的车轮子,放手啊。”
无烟已彷徨一年,今日终于逮住一个能管事的,打定主意不肯放过:“我究竟该去往哪里,还请星君指条明路。”
“你无前生,无来世,我怎么知道你该去往哪里?”
无烟听他这是想甩手不管,心一横,道:“若您不管,我便跪在奈何桥头日日喊冤,就说司命星君空食俸禄,疏忽职守!”
星君近日诸事不顺,正满心烦恼,又被无烟纠缠,气得直捋胡须。忽然眼珠一转,道:“小魂儿,你既不在三界名册,转世投胎的事着实为难。不如,你便回去吧。”
“回去?”无烟一怔,“回哪里?”
“回去便是复生。你既然死不得,便一直活着好了。长生不老啊,旁人求都求不来,你走运了,呵呵呵呵。”
“我不愿复生。”无烟笃定地说,“若不能与前世一刀两断,便求星君赐我个魂飞魄散!”
星君道:“让人魂飞魄散那是妖魔的行事风格好吗?我可是神仙呐,神仙!擅自让人魂飞魄散是要受处罚的!”
无烟面露痛楚之色,喃喃道:“就算是复生,我希望能失去记忆。我与那前世之人已恩怨两清,互不相欠,没有必要再记得他。”
星君为难地吸了一口冷气。让人失忆的仙丹不是没有,却是贵重的很,看这小鸟儿凄惨的模样,定然是买不起的,他可不愿荷包白白受损。呵呵两声道:“小鸟儿,你复活之后,便是重生。那些记忆再苦,也是前世的烟尘了。那前世没有旧恨要雪,没有前缘要续,你又何必挂怀,就当是一场隔世的梦罢了。”
星君说这番话,原只是为了摆脱这个麻烦,在无烟听来,却如醍醐灌顶,有彻悟之感。犹豫道:“我的肉身已在销影池内化为乌有,怎么能复生呢?”
星君见她动心,心道要趁热打铁,道:“我来看看三界间有什么与你有缘的事物让你借以复生。”
念动口诀,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捻,半空间如水镜般晃了一晃,出现一只僵卧的鸟儿。通体羽色赤红。再偏头看看无烟,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无烟禽形真身的模样。喜得眉开眼笑:“真是天定机缘啊!这里有只刚刚气绝的鸟儿,与你的真身简直一模一样呢,只是你的翅端多了几枚黑点。差不多,差不多。”
他生怕无烟反悔,不及细想,便将无烟朝着那虚影一推,一团红色莹光闪过,无烟凭空消失不见了。
星君松了一口气,拍拍手道:“总算是扔回去了。只要她不在阴间,就不关我司命星君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路上路。”
伸手拍打了下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就可以彻底甩掉麻烦。匆忙上车,绝尘而去。
他却不知,他为了省心赶回阳世的这只小鸟儿,竟阴差阳错上了一尊上古邪神的身。
无烟在被司命星君的一推之后,便似跌入了一团漆黑胶泥之中,肢体百骸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一年来她做为一只魂魄,可以飘来飘去,任意散开又凝聚,自由惯了,突然间被束缚住,难受得很。
旁边不远处,传来一片呜咽声。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泣道:“上神这样去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有另一男子也带着哭腔道:“上神虽然脾气怪了一些,但总能护我们平安。外面那帮毒物,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现如今没有了上神的庇护,他们不把我们分吃了才怪!”
他这么一说,更招起了一片哭声,听起来都是男子的声音。
一帮大男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忒没出息了。无烟听得烦躁的很,有心想睁眼看看这帮没用的家伙是些什么人,眼皮却沉重得睁不开。
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心中猛地一沉:不会是复生之后,还是瞎的吧!糟糕,忘记跟司命星君提一下复明的要求了!
一急之下,眼睛竟睁了开来。面前的光线虽然柔和,但她太久没有见过光明,被这突然其来的微光刺得泪眼湿润。
许久,才能够看清事物。她似乎是身处一座极度奢华的寝宫之内,处处镶金嵌宝,其奢华张扬,连凰羽的寝宫也不能与此处相比。
得,刚刚司命星君还教导她说前世的事只作梦境,这刚一醒来怎么又记起凰羽了?不可再思,不可再忆。此世重生,前缘尽断。
还是看看是谁们在身边哀怨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