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以来,不曾下过一滴雨,虽然太阳已开始西斜,但气温丝毫没有降低。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气体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闷。在一一三六弄庭院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迷惘的苍蝇在纱窗外乱飞乱撞,发出令人讨厌的嗡嗡声。
“好了,好了,别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汪精卫斜躺在帆布睡椅上,虽然帆布上垫着一片精细的竹席子,但身上并没有感到凉爽。他不停地摇着用红丝线镶边的嫩叶蒲扇,用冲动的语调打断妻子的话。他感到她的唠叨,如同窗外那苍蝇的嗡嗡声一样厌恶。但是,他马上又换成轻言细语的安慰:“我是永远爱你的,昨天已经跟你讲好了,她从东京回来之后,每月的上半月与你生活,下半月与她同居。二一添作五,总该可以了吧!”
“尽管你很厌烦,但我还要说!”陈璧君端正的脸膛因痛苦而抽搐歪扭着。她知道,再过两个小时,丈夫就会把爱情交给另一个女人,十分伤心地说:“时间上机械的平半划分毫无意义,我的四哥呀!”
“那么,要怎样才有意义?要怎样才能满足你?”汪精卫心里烦躁,脸上却带着一种似甜非甜的微笑,身体由斜躺变成坐势。
“我不需要时间上的划分,而是需要你那颗心。”陈璧君反感地说。她明显地感觉到,尽管徐珍赴东京后的十天,丈夫与她朝夕相处,不知是爱情的惯性作用还是她潜意识里的偏见,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缺乏她渴望的那种和谐,从爱情和弦上弹奏出来的曲子,总感到变了调,不动听。她凄苦地说:“我要的是你那颗心,知道吗?你那颗心是给我一半,还是给我三分之一?是零点几,还是零?”
“哎呀!这只有天知道了。”汪精卫显得很委屈,但他的话却搅得妻子思潮起伏。
爱情,是人生最敏感的神经,文化素养越高,它的灵敏度也越高。她陈璧君是有知识的女性,她能够从丈夫的一个吻,一个抚摩,一个拥抱,一个只有夫妻才有的动作中,体会出爱情的深度和真切度。她喟然长叹一声,气恼地说:“我就是天,我就是青天,我完全知道!爱情不是抽象的,它看得见,闻得到,摸得着。这十天来,我们名义上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实际上你给了我多少爱,我完全知道!”
“哎呀!我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个,真是,唉!”汪精卫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他在别的问题上伶嘴利舌,能言善辩,可是面对眼前的问题却显得嘴笨舌拙了。
“你哄谁?什么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你既然纳妾讨小老婆,就说明你的精力旺盛。”陈璧君感到丈夫的话充满虚伪。
“我与她结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凡是拥护我的人都很清楚。看来,我们从一九〇八年相爱到结成夫妻,虽然已经三十一年了,但你并不完全理解我。”汪精卫苦笑一声,笑得很别扭,好像牙痛一样。
“现在理解了,你是个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陈璧君话一出口,感到太刺伤丈夫。她低下头,不敢望他那一定气得很愤怒的脸,等待他大发雷霆。
不知是妻子的话击中要害,还是有口难辩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汪精卫没有愤怒的吼叫,却沉静地说:“我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不是中日和平事业少不了她,如果不是即将成立的新政权的巩固和发展少不了她,我真想与她一刀两断!”“他烦恼地从睡椅上站起身来,在卧室里踱了几步。仿佛妻子不存在眼前的空间里,两眼望着天花板,用赌咒的语调说:我也不想与老蒋争什么高低了,也不考虑什么国家的安危了,等徐珍一回上海,我与她离婚。你和我,仍旧像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月,我第一次辞去国民政府主席职务那样,恩恩爱爱地去法国,重过那种孤寂的隐居生活好了!”他闪电似的瞥了妻子一眼,见她垂首沉默,像尊石头塑像,知道他的话正拨动她心中那根最隐秘的弦,便绷紧脸孔正经地说,“可是有一条,你再不要像过去一样,在法国住一向就说住不惯,就说思念你的父母,闹着要回国。当然,现在你父亲已经作古,但母亲还在,她老人家很值得我们孝敬和思念,但是,这也顾不得了。这回去,你我两副老骨头准备抛在法国哩。”
陈璧君没有辨别出汪精卫这席话里的要挟成分,只感到丈夫的话像一根犀利的钢针,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可是,痛苦不只是让人受折磨,它有时也能够令人获得意外的清醒,不到绝望的境地,谁愿意永远漂泊异地而在那里走向永恒?人生的欢乐和痛苦都是暂时现象,唯有对理想的追求才是经久的。如果丈夫真的毅然放弃投降事业,那顶赫赫桂冠岂不永远戴在宋美龄头上?她绝不甘心。人生有永远恩爱如初,而依恋结合的终生幸福,也有丈夫半途纳妾,而仍然相爱的半分离的终生遗憾。幸福和遗憾的交织,欢乐和痛苦的交织,以及得与失的交织,编就每个人复杂的、矛盾的、真实的一生。丈夫的话,也打动了妻子虚荣争强和易动感情的心。天平在她胸中晃动了一阵,最后沉重地压在虚荣争强上面。
“你纳她为妾我是同意的嘛,谁要你与她离婚?”阵璧君带着歉疚走到丈夫身边。见他满头大汗,一边给他摇着扇子,一边艰难地选择着足以安慰他情绪的词语。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难过地说,“我老了,我让步。照你的话说我之所以唠唠叨叨归根结底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忘记我的存在。”
“我怎么会这样呢?”丈夫把妻子搂在怀里,手在她背部轻轻抚摩着,“我把我的心变成两颗心,原来的那颗心永远献给你。”
近十天的一切,使陈璧君明白,正如人不可能长出两颗脑一样,永远长不出两颗心来。人,不论男性和女性,都不可能同时毫无差异地爱恋着两个人。但是,冷酷的现实告诉她,为了把那顶曾经两度戴在头上的赫赫桂冠抢回来,只好将计就计了。于是,脸上表现出一种病态似的风平浪静。
“她从东京回来,我可不去虬江码头迎接她。”陈璧君心里有一股滋味,酸溜溜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去,我不见怪你。”汪精卫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擦得那么认真,仿佛要把心中的不愉快擦掉似的。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急切地说:“我得马上去办公室,周先生和重行兄他们等着我去码头哩!”
陈璧君用无声表示嫉妒也表示默许。当丈夫走出卧室时,她追上去,苦涩而真情地说:“我已经吩咐厨师做你最爱吃的糖醋牛排,等你回来用晚餐。”“牛排不容易消化,我近来肠胃有点毛病,你不用等我。”汪精卫借故推托。“你不是说每月的上半个月与我同居吗,今天才七月十一日啦!”陈璧君用似曾相识的目光瞪着丈夫。“你与我生活了大半辈子,她与我才生活三天,眼下又离开我十天了,你怎么不理解和体贴人家呢?人家是蜜月呀!”汪精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天啦!你原来的那颗心在哪里!”陈璧君在心底呼喊着,恍恍惚惚回到卧室,躯体在行走,灵魂却像是飘荡在一个空荡无际的深渊中。
汪精卫并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躲进他与徐珍的卧室里。他与她在这里度过三个良宵,徐珍赴东京的日子里,他每天怀着美妙的回忆来这里坐一会。但是,回忆再美好,终究是隐隐约约的东西。他每次回忆与姨太太的风流时刻,就情不自禁地低声哼着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句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现在,他又静坐在这里,四处的寂静更加剧了对爱妾的眷恋情感。徐珍赴日十天,只差一个多钟头就可以在码头上与她见面了。可是,这一个多钟头却比十天更难熬!忽然,他的视线投向压在玻璃板下面的徐珍着色照片上。她背向东京湾大海,半裸体坐在藤椅上,妩媚地甜笑着,使他陶醉极了。爱情,可以使人变得愚蠢而未老先衰;也可以使人变得聪明而青春永驻。汪精卫有了徐珍,仿佛拥有征服一切的本领,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上月的东京之行,将使我重新获得中国的领袖地位,也使我重新获得了青春!”他心醉神迷地望着照片自语着,沉醉在无限幸福的情感里,“你是我的春天,我的灵魂,是你使我焕发了青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照片,仿佛要把她那迷人的形象印在眼里。只要闭上眼睛,那美丽的倩影就生动地出现在他面前。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敲门。他敏捷地将一张报纸盖住徐珍的照片,纳闷地说:“谁呀?请进。”来人是周佛海。“报告汪主席一个好消息,金雄白先生投靠我们来了!”他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好!欢迎。噢!金先生现在哪里?”汪精卫欣然起身,“坐,周先生请坐!”
金雄白又名朱子家,江苏青蒲县人,现年四十五岁,是个新闻工作者。他曾任上海《时报》编辑,《时事新报》和《大陆报》联合驻南京采访主任,《中央日报》随军记者和大白新闻通讯社社长。他与周佛海、褚民谊和汪精卫都是老朋友,也是投降论的积极鼓吹者。
“他在我家里闲谈了半个小时,刚才随汪曼云去了七十六号。”周佛海紧挨着汪精卫坐下来,“他要求见您,看是否可以?”“可以,面晤的时间以后再定。”汪精卫还想说什么,见有人敲门,淡淡地说:“请进。”丁默邨沮丧地出现在汪精卫面前。那神色仿佛与人斗殴遭到惨败,又像一匹跑泄了劲的老马。汪精卫见他回来得这么快和这般气馁,以为他潜入重庆的任务没有完成,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从重庆回来的?工作不那么顺利,是吗?噢,快请坐。”
“半个小时前回来的。工作还算顺利,详细情况以后再向汪主席和周先生汇报。”丁默邨沉重地叹息一声,面向汪精卫苦恼地坐下来,“我现在是来辞职的。”
“哟,噢!”汪精卫敏捷的思维,很快帮助他明白了一切,“默邨兄的消息真灵通,一进屋就知道何炳贤先生来了。”有经验的汪精卫,并没有因丁默邨的辞职打乱阵脚,他用热情布满面颊,像个循循善诱的教师,亲切地劝慰说:“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默邨兄与何先生之间是有点隔阂,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非要闹到势不两立不可!为了和平事业,我们必须具有宽厚的胸怀,宽容的态度,去宽宥一切人和事,争取和团结一些志士仁人与我们共事,”他停了停,微笑着说:“这些话,我曾经在三天前对何先生说过,在他思想上引起强烈的共鸣,愿意留下来与默邨兄共事,当然,也希望在你的思想上,收到同样的好效果。’”
丁默邨与何炳贤的矛盾产生于一年前,那时,丁默邨是国民党军统局第二处处长。他的地位曾一度与戴笠相差无几。一九三八年五月,他奉陈立夫之命,在汉口负责招待共产党的叛徒张国焘,把将近一半的招待费塞入私囊。因汉口一个名叫李丽英的私娼与何炳贤和丁默邨都是姘头,何炳贤从李丽英嘴里获悉丁默邨的贪污行径,他出于争风吃醋,向戴笠告发了。因此,丁默邨受到蒋介石的追查,处长职务被撤掉,又因戴笠的亲信副官贾金南与丁默邨有较深的私交,丁默邨很快知道自己倒霉的祸根子是何炳贤。从此,他与何炳贤便有了无法填满,也无法逾越的深渊般的仇隙,曾扬言要杀掉何炳贤以解心头恨。
现在,汪精卫那语意深长的一席话,触动了丁默邨的心,使他开始考虑在生活中应该把什么放在首位。
“坏事有时也会变成好事,转化为机缘。”周佛海深情地劝慰着,“默邨兄在重庆,永远赶不上蒋介石的亲信戴笠。可是,你现在的地位与戴笠相等,将来还会超过他。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何先生帮的大忙吗!”
周佛海富有哲理的话,进一步触动了丁默邨,开始感到自己的心胸过于狭窄。但是,他又想到何炳贤曾留学美国,学历比他高,又是改组派成员,在汪精卫营垒中,何炳贤具有他望尘莫及的优势。于是,他忧郁地说:“对汪主席和周先生的教育我铭记在心。只是何先生与二位共事多年,你们对他很了解,留着他比留着我好。”
“默邨兄怎么说这种话呢?如果汪主席不相信你,怎么会把特工组织的大权交给你呢?”周佛海态度诚恳,语气亲热。
“周先生说得对!”汪精卫对人类的天性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以最能拨动对方心弦的语言说,“我们让你肩负此种重任,等于把我的生命,周先生的生命,把即将在新政权任要职的同志们的生命都交给你啦!”
人世上只有真诚的语言最能唤起人的激情。丁默邨听了汪精卫和周佛海的话,真像服了灵丹妙药一样轻松,觉得他们的话里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深情,有一种超出常情的信任,因而深深震撼着他的灵魂。
“从汪主席和周先生的话里,使我懂得了人生,也懂得了怎样做人。”丁默邨脸上布满了虔诚的光泽,“等会,我主动登门拜访何先生,与他言归于好。”
“说得对!言归于好。”汪精卫的脸膛被喜悦笼罩着,引经据典进一步引申说,“记得《左传.僖九年》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我们的同盟,就是中日和平。好啊,默邨兄与何先生终于为我们的同盟事业而言归于好了!”
接着,丁默邨简要地汇报了潜入重庆的情况,汪精卫和周佛海都感到满意。
“关于宋美龄亲自赴香港活动的情况,我们已从六日晚上二夫人发回的电报中获悉了。”周佛海沉静地说,“既然二夫人与影佐先生已经知道这个情况,他们一定会认真对付的。”
“相信他们一定会马到成功。”丁默邨粲然一笑,“他们近几天有电报吗?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