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也不打紧嘛。”卫守成打量着大王爷身边的木箱,那里面放着百锭黄金,每锭一斤。“至少可以省下用来打赏这位麻里花的这箱金子。不过看样子,这箱子能装上千两黄金,你这次下了血本,为的应该是面子。为了面子的人是可怕的,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这让我有点担心。不如我让老柳输给麻里花算了。”
大王爷看了看卫守成。这位大将军仍和前两次一样,没准备任何打赏或是抚恤武师的金银财宝。大王爷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中土的“侠”。他们为一位贵族卖命,为什么不要一分钱的回报呢?这得是多愚蠢的头脑能生出这样的精神!
麻里花的目光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对手的眼。突然之间他有点惧怕,因为他从对手的眼中什么也读不到。如同你望向一面镜子时,除了你自己外,什么也读不到一样。
对手仿佛没有心,所以眼睛也不会流露出心声。你望着它,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惊慌与恐惧,自己的疑惑与迷惘。麻里花知道自己遇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对手,遇上了传说中才存在的绝世高手。
面对这样超越凡尘的存在,麻里花心存敬意。
武人对另一个武人的敬意,就是全力以赴。
战鼓声响起,牵动中土与北国两方人民心弦的最大一战,终于在边城的小小擂台上展开。
事后,北国的牧民们这样评价这一战:这是一场争夺狼群之主地位的公狼之战。为了胜利,两头狼都用尽了一切手段,不惜毁掉自己的牙与爪、皮与肉,不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最终更强的那只狼胜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登上了宝座。
这场比武中,北国第一勇士麻里花瞎了右眼,身上共计十三处刀伤。
事后,中土的百姓是这样评价这一战的:丢人!太丢人了!堂堂一位武林盟主,竟然连一个北国的蛮子都打不过!愣是被砍断了一条腿、废了一条手臂!不是说他曾光靠刀气就伤了前武林盟主吗?不是说他曾一招出手就大败数位武林名宿吗?不是说他曾大吼一声震死了九天上的飞鸟吗?不是说他令风云变色吗?不是说他……人们发现老柳根本不是传说中的老柳。其实这并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他败了。古人云: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败是检验一切的惟一真理,只要你赢了,给大家争了脸,那么就算之前你吹过牛扯过淡睡过别人老婆也统统可以无视。你是英雄,英雄的污点不是污点,是特点。
但如果你败了,哪怕之前你干过买菜时别人多找你一文钱你没还这样的事,都会被揪出来大加批判――看吧,这人就是道德败坏。道德败坏的人当然得失败。
这一切的评价,老柳都无所谓了。他只想静静地在家里待着,今后再不问什么江湖事。侠客们也不来找他了,大家知道他尽了力了,知道他其实很可怜。但这又算什么?他之前也风光过了。他听说老朱时常跟大侠们聊:该!他何德何能就当了武林总盟主?你看他一当上盟主,连咱们的议事斋都给占了!你看他当上了武林盟主,给过咱们什么好处?你看他当上了武林盟主,就再不上咱们家里串门了!
柳夫了没说什么。除了老柳被抬回来那天,她擦了一把眼泪外,一切一如往常。她还是有事没事地骂老柳,还是家里家外地忙活计。有天老柳无限神伤地躺在椅子上发呆时,柳夫人狠狠数落了他一顿:“你还是个爷们儿不?少了半条腿算什么,找县里王木匠做个假腿!我就不信你一个长年练武的人,装上假腿会走得比老百姓差?右手筋断了算什么?顶多不用它干力气活了!你看县里的刘小四,从小两胳膊都没了,人家用脚丫子吃饭穿衣照样行!”
老柳对夫人,是永远充满感激的。
是啊,这算什么?管别人怎么说我,反正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些乡亲们出过力了,我要的是什么?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平安!我得到了!我还难过什么?
之后,老柳打了半条假腿装上,然后开始学用左手拿筷子。
但他不再练武了。
可事情没完。某天,数百兵丁包围了老柳家。带头的兵长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将老柳拿下。老柳愣住,甚至都忘了反抗。柳夫人冲到最前,大声吼着:“凭什么抓我家老柳?”
“凭什么?”兵长冷笑一声。“我们查获了北国探子带给他的信!证据确凿,你有通敌卖国之嫌!”
“胡扯!”老柳怒了,别的事他可以认,这种事他绝不会认。他不是卖国贼,他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付出了半条腿和一条胳膊的英雄。“让我见卫大将军!”
“就是大将军派我们来的!”兵长冷笑。
老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入了狱。被关在县衙门,由卫守成的兵看押着,准备第二天由县太爷来审他。
老柳坐在那间破屋里,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曾捉过两个假冒官差的人,当时那俩人就是被他丢在这里的。老柳想笑,因为抓人的英雄最后竟然住进了关贼的地方;老柳想哭,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从大盟主,变成了阶下囚。
天黑后,有人走了进来。老柳以为是县太爷或老边,但结果发现是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
“你怎么来了?”老柳问。
伍秀才笑,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用脚踩死了几只试图接近他新鞋的虫子后,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挺冤的?”
“你都知道?”老柳激动起来了。“伍秀才,你知道我与这什么信没关系,对不对?你是有学问的人,我爹当年就说过,有学问的人前知五百年,后知八百载,你一定明白,我是清白的,对不对?谁私通北国都有可能,但我没可能啊!我这腿、我这手臂,是因为谁伤的?北国啊!”
“这不重要。”伍秀才笑了。“你知道什么重要吗?”
老柳茫然。
“你看,你是知道我的学问的,对不对?”伍秀才一边笑,一边说,“可问题是你只是个粗人,我有没有真学问,你是不明白的。你只是跟着大家一起这么认为。你们为什么认为我比王秀才更有学问呢?那是因为县太爷尊敬我,边县丞又常说他要以我为师,而且我家有二十几个仆人,三十多间屋子,我穿的永远是最昂贵的丝绸,吃的永远是最名贵的山珍,县里几乎所有的贵人和书生,都是我的朋友,我放一个屁出来,他们也会说那是香的。这些,都是王秀才所没有的。对不对?”
老柳愣愣地听,还是茫然。
其十二:远游吧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位居高处的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伍秀才说,“比如我。其实我的学问糟得很。但问题是,我是卫守成的远房表弟――伍秀才说土豆是长在树上的,所有人都会站出来骂伍秀才是猪,可卫守成的远房表弟说土豆是长在树上的,就会先有一群读书人站出来用无数子曰诗云为他证实,然后你们这些小百姓,就真信了有种土豆是长在树上的。除了王秀才,没人会出来杀风景,因为他们知道,那么做没有意义,只会沦落成‘没学问’。现在你明白了吗?”
老柳没说话。
“你以为当武林盟主是靠武功吗?”伍秀才接着说。“道理是相通的。武功高的人,往往在下层,因为你们这些武痴,把心思全用在了真功夫上,却不知这世界是人的世界,想在人的世界里混得开,要琢磨的是人,而不是功夫。所以,有些人话都说不明白,有些人刀都拿不稳,却可以成为一派掌门,而有些人明明有与北国第一高手一战的本事,却只能在乡下混日子。”
老柳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许多事不明白。
“你明明没动过手,却有好几名高手承认一招被你打败。”伍秀才开始说这些老柳仍不明白的事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那时你与我一样,成了某人的人。于是就有无数个读书人站了出来,说伍秀才你真是平安县学问第一高啊!你、我,在那时是一样的。”
“为什么?可这是为什么?”老柳有点激动了。他仍是不解,他想不通。
“为了钱啊。”伍秀才笑了,“三场比武,从头到尾,都与国家命运人民安危无关。那只是两个贵族间的赌局而已。”
“我不懂……”老柳摇着头。只是赌局?我拼了性命,原来并不是为国为民,而只是帮一个人赢了两场赌局?
他忍不住想起第一位北国高手的话。美女、黄金,你赢了能得到多少?
可他最后又为什么要我输?
“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卫守成这次要你输吧?”伍秀才的确是琢磨人的人,老柳没有问出口,他就知道老柳想知道什么。“其实很简单。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把你捧成神,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高到不能再高的高手。于是,即使你面对的对手是北国第一高手,全天下的人也认为,你一定会赢。而这时,卫守成设了个更大的赌局,一赔十的赌局。上至王宫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有参加这个赌局的,都押你赢。你现在全明白了吧?”
老柳懂了。
和北国大王爷的赌局,不过是表面文章,卫守成真正的目的,是私开的这个大赌局。他要赢的不是北国的大王爷,而是全天下押宝于他老柳的人。
“卫守成这次输给北国大王爷黄金十万两,美女五百人,骏马三千匹。”伍秀才笑着说,“可和他从天下人口袋里得到的金子相比,这些简直不值一提。”
“他要灭我的口吗?”老柳问。“可你没和我讲这些之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以为,花孝轩为什么甘心丢人输给你?”伍秀才笑,“他也是琢磨人的人,所以才能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不光是他,许多人都是懂得琢磨人的人,所以他们不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听了卫守成一番话,就冲动地、不要好处地出来和什么人生死相斗。他们有各种推辞的办法。可你没有。你以为,你是被卫守勋和沈傲推举给卫守成的?错了,你是被老朱推举给卫守成的,至于后来两大门派到平安县来,也是受卫守成的安排,来验你的成色。老朱也是懂琢磨人的人啊!这么一手,他就成了平安县武林盟主了。而花孝轩,他知道这样一来不必自己出面冒险帮卫守成赚钱,却又能卖给卫守成一个面子,而且将来这个位子,卫守成是一定会还的。你看,现在我表哥不就这么做了吗?我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我让你干什么吗?”
“放弃武林盟主的位子吗?”老柳笑了,笑容很苦。他想起老朱与自己之间的故事,想起两人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开别人玩笑,想起他曾在天凉关心地告诫自己多加件衣裳……“我早就不想要了。不,应该说,我一开始就不想要。”
“很好。”伍秀才点了点头。“你放心,你为我表哥付出了这么多,他多少也要感谢你。你只要放弃武林盟主的位子,信,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你执迷不悟,什么样的信都可能出现。”
老柳看着自己的右臂,和自己的左腿,怔怔出神。这一切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
“别觉得不公平。”伍秀才叹了口气,拍了拍老柳的肩膀:“你只是个小百姓,能当一回武林盟主,能因此闻名天下,被后世记住,已经很风光了。说穿了,在我表哥面前,你不比一个蚂蚁更值钱,他没有通过杀你来取回盟主之位,已经算是开恩了。别想没用的事,致天下武人的让位信函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你只要点个头,答应以后不声张,就可以带着一千两黄金回家。”
老柳木然地站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伍秀才笑了:“聪明人!”
聪明吗?我不聪明。老柳木然地想着,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小牢房。
“还得加一句。”伍秀才追上来,“别留在这里了,对你、对大家,都不好。你知道,平安县的武林盟,你也不能待了。走吧,走远点,到一个别人不认识你的地方,用这些黄金把自己变成一个土财主,不也挺好?”
老柳只是木然地向外走。
夜色已浓重,寒风一阵一阵地在地面与空中奔跑而过,昔日里身手敏捷的老柳,一瘸一拐地走着。有节奏的“咚、啪、咚、啪”声伴随着他的步子,“咚”是木头假腿击在地面的声音,“啪”是穿着布鞋的脚底撞在地面的声音。
身后,是一辆由十名士兵护卫着的小木头车子。车上有一箱金子,一箱能让老柳安度余生的金子。老柳无数次想过,愤怒地一挥手,大骂一声,让这些士兵拉着这些金子滚,但他一想到自己的手和腿,一想到柳夫人,激情就平息了。
他蹒跚而行,任车轮的吱呀声,与脚步的咚啪声奏成一种诡异的音乐。
他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