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破天荒地在众人面前抱了柳夫人一下。他是真心感激自己的老婆。有了这番话,就算输了比武后自己受到平安县所有人嘲笑,也没关系。他还有个家,有个不看轻他的老婆。
擂台仍是在老柳杀掉两名北国高手的那个擂台。边城的老百姓赶大早挤到擂台前,等着看老柳的风采。平安县里所有的大侠们,都在前一天晚上在最好的位置打起了地铺,所以边城的老百姓来得再早,也没能抢上好位置。
平安县的私塾先生,率着一众学子赶来了,他们高举着一幅幅字画,喊着口号。那字画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台上的老柳一概看不清,但能听到他们喊的口号:“武林盟主,非柳莫属”
青阁的姑娘们也来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挥起香风道道,举着一个极大的旗子,上面写着“祝柳大盟主旗开得胜,为平安县争光”。
老柳笑了。不论如何,这是家乡人。虽然之前两次比武,他们都没来,但这次来了。来了就好,晚到总比不到强。
老柳哭了。老柳知道自己的本事,之前的光荣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并不代表自己有能力当全国武林的大盟主。这次是必败无疑的了,而家乡人却全来了。
比武开始时,穿着一身锦缎华服,四十刚出头的武林盟主花孝轩,先捧着剑向老柳鞠了个躬。在老柳看来,他这是在表示一定会干掉自己,提前给自己鞠躬默哀。老柳很悲观主义地想:如果我真死在比武场上,乡亲们失望透顶而不给我收尸可咋办?
据说,花孝轩的剑法是很了得的。传闻,他曾在酒后与人打赌,用剑将一只蚊子解成分为头、胸、腹、足、翅的十份。赌一百两银子。
结果花孝轩离开酒楼时,肩膀上就多了个大袋子,那袋子里的东西挺沉,花孝轩走一步,它晃一下,进而就叮当地响几声。
据说,花孝轩的轻功是很了得的。传闻,他曾饭后与人打赌,让对方先跑一柱香的工夫,然后他再施展轻功去追。
结果他跑出去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追上了那人。有人说他是作弊抄了近道,他没否认,只是带大家去看了看那条近道。
那是一座大湖,湖上没船,也没有桥。
据说,大家都看了他的鞋底。鞋底湿了。他当时摇头叹气,说算我输了吧,吃得太多了,跑不起来,都湿到鞋里面去了。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可踩着个湿鞋垫呢。
那一场,按他的强烈要求,算他输了。但输的人比赢的人光荣多了。
此刻,这位传奇人物已经拔出剑来,对准了老柳。老柳哆嗦了一下,慢慢地拔出刀。
柳夫人说了,这是自己人之间争名夺利的事。
其十:英雄神话
“柳大侠,请。”花孝轩慢慢地拔出了剑,剑尖遥指老柳,吞吐不定。老柳觉得,这是他在故意示弱。
“花盟主,请。”老柳也拔出了刀来。这是表示尊重。
老柳的刀很稳,停要空中如同泰山一样不动一份。他觉得自己稳得没有变化、稳得发死、发呆、不灵动。你看人家大盟主的剑,左这么一晃,右这么一晃,像风里的柳条,你知道哪一枝是要抽在你脸上的?
老柳的脸上写的是紧张,花孝轩脸上则是轻松自如。花孝轩始终是笑着的,那笑容灿烂得很,好像一个正要与孩子嬉闹的大人。
“献丑了!”老柳决定先出手了。他没想过要得胜,只是想输得不那么惨,而每一个练武的都知道,要让外行看起来觉得你行,猛攻是个不二的法门。老柳很惭愧,自己竟然用上了这种骗人的伎俩。
他的身子从右向后再向左旋转,刀随身而动,在疾速的旋转中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弧,如果从擂台上空看的话,会觉得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圆环。
刀停,老柳的身子还在原位,仿佛他并没有旋转,而只是将刀横挥了一下而已。
风响。当老柳的身子定住后,那一声破空的声音才向四周转出。
“佩服!”花孝轩抱拳,退后,然后一个踉跄。他最终没有倒下,而是半蹲在擂台上,艰难地呼吸着。他那把极精致的长剑跌落在擂台上,没能像无数英雄的武器一样,在主人倒下时,仍坚强地插在地上保持着自己的倔强。
没有欢呼、没有尖叫。人群突然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老柳愣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这一刀……这一刀明明没……可为什么……花孝轩强站了起来,但又一个踉跄。立刻有人跃上了擂台,扶住了他。那是他的门人弟子们。他微笑着摇头,冲老柳抱拳:“没想到,当世第一人,竟然一直隐居在北方……能让花某见识到真正的高强武功,今日虽败,却也值了。”
直到花孝轩退下擂台,老柳也没缓过神来,但不久之后,潮水般的掌声把他从失神状态中呼唤了回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似乎是一件天大的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许是我受了伤,许是我受了伤后昏迷了,许是我昏迷后做了个梦……老柳清醒过来,是在五天后。那时,武林盟主就任大典已经举行完毕,热闹的酒宴也已散场,平安县武林盟议事斋外的牌子也已换完,来恭喜的各地大侠们也已离去。老柳坐在议事斋里,突然觉得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觉得此时其实是他准备去见绣凤门门主和虎行门掌门之前的那一刻。
可当他走出议事斋,见到县里乡亲们敬仰的目光时,当他回过头,看到议事斋上那块写着“总盟主议事堂”的牌子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成了武林盟主。
关于老柳的传奇,也正式开始。老柳成了大江南北、街头巷尾、酒肆茶楼中被人们议论着的对象,关于他的生平、关于他的武功、关于他的事迹,一切都成了传奇,在人们口耳间相传。
他的故事很快被演绎出了许多种,随便哪一个提出来,都比原盟主花孝轩的那两则要精彩几倍。尤其是他大胜花孝轩那一战,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当时曾天象大变。
连天地都为老柳变色。他不再只是一个高手,他是一个传说,是一个活着的武神,是无数少侠们一提起来就激动的存在。
更有无数少女,在心中憧憬着自己的另一半将来能像老柳一样。
其实如果老柳不是白了一半头发,这些少女说不定会憧憬着自己的另一半就是老柳。
老柳从此更不敢出门了。因为一出门,外面的人就全躲着他。并不是他有多可怕,而是他的地位太高了,高到令普通人自惭形秽。曾经有一次,他主动帮一个老大娘拎面口袋,老大娘当时激动得“嘎”一声昏了过去。
老柳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人间烟火,已经成了一种无形的存在。他走在街上,没有人向他打招呼,甚至没人敢看他。
他来到盟里,没有一个老伙伴来找他聊天,与他交流平安县武术界的大事小情,也没人找他下场练两手,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再跑到议事斋附近来。昔日的伙伴们都恭敬地离他远远地,在老朱带领下形成了一个没有他的新圈子。
他到衙门去找老边,老边见着他就鞠躬行礼,没等他说话就飞跑去通知县太爷,然后县太爷就一步一拱手地来见他,一口一个“下官”如何。
高处不胜寒。老柳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县里最有学问的伍秀才说过,这是用来说山上温度的,但不那么有学问的王秀才说,这是由地理上的道理推及人身,讲人的地位与境界的。过去老柳认为王秀才说得很没道理,因为人地位越高,就越是幸福,自然与“寒”没什么关系。可现在他明白了。
“也不知你是怎么弄的。”柳夫人现在也开始叹气了,“怎么就……怎么就能打败了那么大一个盟主呢?”
“我也不懂。”老柳跟着叹气,“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柳真的不出门了,于是柳夫人肩上的担子就重了。
但这种日子并没有过太久。
大约半个月后,大将军卫守成列队于老柳家门前,亲自进了老柳的屋,见面就拱手问好。
这在别人眼里,是多高的荣耀!是多高的地位才能得到的荣耀!
在过去的老柳眼里,也是如此。但现在老柳却只有一声长叹。
“大将军这次来,有什么事?”老柳问。
“柳盟主。”卫守成说话之前先笑,呵呵地笑了好久,拍着老柳的手臂拉家长。日子过得还好?盟里的事务还不算忙吧?老柳点着头、点着头。他不能说半个不字,不能当面抽卫守成的脸。虽然他已经是武林盟主了。
“有这么个事,还得劳烦你啊。”卫守成意识到套近乎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北国大王爷上两次输得太惨了,这次……”
“他们还不死心?”老柳皱起了眉。他有点愤怒:这些个北国的野蛮子怎么这么讨厌,已经死了两个人,还不死心?
“是啊。”卫守成笑了。“这次是他们的狼主动了怒,说两名顶尖武士,就这么折在了中土,北国人的颜面何存?这次他们请出了一位隐居的高手,也是之前那两位武士的师父,誓要挽回颜面。”
“我就不懂这些人了,一两个人武功高低的比试,怎么就能决定两国是否刀兵相见?”老柳说出自己的不解。
“这次不同。”卫守成低声说,“无关刀兵,只是一个面子问题。面子啊,这东西不光咱们在乎着,那些北国的野蛮子,也一样在乎。他们已经没了夺天下的心,有的,只是维护自己最后尊严的一小点儿可怜愿望。如果我们不满足他们……恐怕他们就真的会被激怒,到时不论是否是我们的对手,他们都会对我们发起猛攻,为的,就是这。”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脸。
“那大将军的意思……”
“我说了,还得劳烦你。”卫守成的表情十分严肃――容不得别人反驳的那种严肃。“比武时卖个破绽,来个不丢面子的败北,让北国人这口气平复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故意输?”老柳的脸有点发红。他觉得对一个武人最大的轻蔑,就是不全力以赴地与其交手。
“老柳,我知道你的名声正旺,让你丢这么个脸,实在是难为你。但你要知道,你这脸是为我天朝百姓丢的,是为我镇守边关的数十万儿郎丢的。你的一张脸,换来的是他们能活命。”卫守成的表情仍是严肃的,“如果战事一起,数十万儿郎将不得不与北国人战场厮杀,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想想吧,你一个人的脸面重要,还是数十万兵将的性命重要?你一念之间,就是战与不战、死与不死的分别。”
说着,他站了起来,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老柳,似乎是在说:别让我鄙视你。
老柳低着头,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鞋。他听到自己说:“我明白了,大将军但请放心。”
其十一:宜远游
这一天,天气极好。蓝天蓝得好像是用一种颜色涂成的布,纵目天空,十万里以里和十万里以外是一点也没有差别的同一种颜色。
太阳挂得不很高,也不很低。气温不高也不低,偶尔有点凉风,是个挺适合郊游的日子。
黄历上也写着:宜远游。
老柳觉得这一点有点不吉利。远游,说好听了是出去玩,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走、就是离开、就是背井离乡。在这样一个宜远游的日子里与北国最厉害的高手比武,他觉得……他没有什么明确的“觉得”,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不谨慎,也许就真的要去远游了――永远也回不了家的远游。
还是那个设在边城的擂台,还是那群摇旗呐喊支持他的人,不同的只是对手。但老柳没有什么感觉,当那个秃顶白发,赤着上身,露出钢铁般肌肉的老者,手提弯刀站在他面前,用鹰爪一样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的心平静得如同万年不波的古井水。
“来啦?”他微微点头,脸上带着一点点的笑,仿佛在欢迎一个大驾光临的贵客。
对手有点迟疑,半晌后才也点了点头:“来了。”
城上,北国大王爷微皱着眉,看起来很是紧张。
“放松。”卫守成呵呵笑着,“你不是说过,这是你们北国第一高手吗?”
“可你却没告诉我,这个姓柳的已经成了你们中土武林的总盟主。”大王爷有点心虚,擦了一把汗。“昨天晚上,我才从下民口中打听到他的事。你太狡猾了。”
“你是认为,你们的第一高手,一定打不过我们的第一高手吗?”卫守成微笑着。
“麻里花是真正的勇士,是草原上的狼王,是天空中的雄鹰!”大王爷提高了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那不就得了。”卫守成笑着说,“不过是黄金十万两,美女五百人,骏马三千匹而已。你输不起吗?”
“谁输谁赢,可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