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坤元峰,半山腰的房屋废墟之上。
横木上侧身坐着的叶漓,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肩膀颤抖着缓缓回头。看清来人面容后,憔悴的脸庞上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无比安心的笑容,眼中涌起晶莹的泪花。
她猛地站起身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却毫不在乎地踏过瓦砾碎木向林河奔来。发带箍起的长发在身后轻巧地跃动,就像江中游鱼,天边飞鸟。
林河站在原地不动。叶漓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放弃了直接扑进他怀里的想法,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叶漓感觉这区区几十步却消耗了极大的体力。
她没来得及喘气,单手抚着胸口,欣慰道:
“吓死我了,那么大的爆炸……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今天没在峰顶真是太好了……”
林河没死,所以刚才肯定不在峰顶。很简单的推论,反过来也是叶漓片刻前唯一能想到的,用来反复安慰自己的理由。
林河脸色阴沉,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叶漓那副关切的神情。两人对视的目光穿过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尘埃,淡淡的灰霾竟像是氤氲着某种暧昧的氛围。
叶漓小脸一红,目光游移,小声道:“何师哥……不,林大哥。那个,你是不是一直有什么事瞒着我?”
一语双关。既是指林河的身份,也是指“他喜欢叶漓”这件事。
林河没有回答,面无表情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没有带上那个项链。”
“你是说这个?”叶漓抬起左手,银质缀链下的青色宝石在脸颊边晃动,“我觉得,你可能更需要这个东西吧。毕竟是很珍贵的宝物啊。”
“……这种层次的东西,只要有材料,我一个时辰可以手搓百八十个。”林河道。
叶漓只以为林河又在信口开河,笑着把项链递了过去:“喏,还你。你现在还不愿意说实话也没关系,嗯……我会等你的。”
林河皱眉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算了,事已至此,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林河接过项链,随手一放便不知去了哪里。叶漓有点不明白他说的话,疑惑道:“误会是指什么?无法挽回……又是什么意思?”
林河又一次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头晕?四肢无力体力下降,就像是睡眠不足,甚至是生了重病?”
叶漓愣了一下,浅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是啊,狂风把房子全部推倒的时候,我就在你的房间里,头上受了点撞击……”
“你以为头晕是这个原因?”
“难……难道不是吗?”
看着林河阴沉的脸色,叶漓心中渐渐慌乱。她忽然想起,从爬出废墟时开始到现在,全身的眩晕和疲乏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缓解,反而……愈发沉重?
林河摇头叹息道:
“确实,因为能量逸散不可控,裂变武器对这个世界的修士而言,直接杀伤范围相当有限。但事实上,裂变弹对低阶修士的真正威胁不在于可见的热能和动能,而在于……正常生物无法抵抗的,基因链层面的辐射杀伤。”
又是许多叶漓不能理解的词汇,想要开口询问,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林河以及他身后的残垣断壁都忽然昏暗了下来。
身体渐渐失去控制,她听见林河漠然的声音:
“原本那条项链戴上之后自动认主,可以保护你不受辐射影响,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个距离上承受的辐射,以你的修为和身体素质而言,多半活不过三天。”
思维堕入黑暗之前,叶漓感觉自己向前倾倒的身体被人扶住,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来自岁月尽头——
“所以现在的我,也对此……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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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元峰上空,通天光柱中仍然伫立着孤傲的人影。
高高在上,仿佛永恒不动。在光芒中犹如玉石雕砌的人形,单手虚拄幽蓝长剑,眸中微光洞彻三百里云阳。
只要孤云老祖还在那里,云阳宗门人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就不会绷断。从炼气到先天,实质上都只是云阳宗这个上品宗门的附庸,唯有金丹坐镇,宗门才可能度过飘摇风雨。
然而,作为所有人希望的寄托,孟孤云本人却觉得希望渺茫。
不是因为外敌。孟孤云借护山大阵审视宗内,并未发现金丹与神宝的踪迹,杀掉烈阳老祖的敌人多半已经离去。不排除有特殊方法瞒过大阵的可能,但只要孟孤云与护山大阵身心相连,就不必担心像烈阳老祖一样遭到偷袭。
令孟孤云心忧如焚的是另一件事。
之前那场巨大爆破洒出的漫天尘埃,其中存在某种难以解析的毒性。因为敌人并未现身,孟孤云首先借用大阵之力,在整个云阳山脉范围内,针对性剥离有毒粉尘,聚集起来深埋地下,避免二次影响。
接下来就是治疗被毒性侵蚀的低阶弟子。筑基修士身具强悍神魂和充沛法力,即使肉身病变,也可以在较长时间内维持生命。
而炼气弟子,尤其是原本身处坤元峰上,在爆炸中逃过一劫的那些外门弟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抽干了生机,跳过了衰老的过程,直接进入濒死般的全身性衰竭。
有些中下品宗门擅制毒剂,云阳宗虽不屑于使用,却也有相关资料留存。孟孤云见过类似效果的毒素,通常只要将毒性驱除,中毒者就会慢慢好转。
然而,在孟孤云尝试为一名外门弟子治疗时,赫然发现,即使他以金丹法力清除了那种带有污染性的毒质,这名弟子的身体却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就像是……人体本身的恢复能力已经基本丧失,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具躯体逐渐失活,逐渐死亡,直至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这不是毒性……孟孤云恍然想到——这分明是一种诡异的法术,造成的是不可逆的微观层面的身体创伤!
孟孤云的心一沉到底。
全宗两千余人,除先天外,尽数为其所伤。
生路有三:在死前修成先天,自行重塑肉身;或是元婴出手;或是使用某些治疗系的神宝。
后两条,即使孤云老祖倾尽全力也无法做到。至少,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请动元婴,借到神宝。
所以,就算外敌就此离去,云阳宗上下也将几乎死绝。主脉山门之内,最终只能活下来他一个金丹,加上寥寥十余名先天?
孟孤云仿佛看到了云阳山脉上孤寂的殿堂楼宇,只觉得像是一个荒诞的玩笑。
当年跨越半个大陆,远遁来此,幸而得到旧识烈阳老祖的接纳。后者甚至主动改宗名“烈阳”为“云阳”,许其平位,而非居他之下。自那时起,孟孤云就已经将云阳宗视为家乡,纵横睥睨近三百载,皆是为云阳宗而战。
银羽剑派一位金丹曾经在战场上当面讽刺,孟孤云只不过是烈阳老祖重金礼聘的打手。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回以一剑,崩山裂地。
孟孤云自己也知道,烈阳颇有些将所有麻烦都推给他的意思。他从未推却,也懒得争论。因为道心与剑刃都要在真正的战场上磨砺锋芒,而且……
这里有他的弟子,有追随他而来的亲族后代。
即使本能般的敬畏,在他和别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无形鸿沟。孟孤云还是会偶尔想起某些极其遥远的记忆。
他也曾是凡人,曾是孩子,曾是丈夫,曾是父亲。
所有身份都随时光淡去,现在的孟孤云只是云阳宗的老祖。他将这个宗门视为自己的家族,作为尘世羁绊的最后寄托。
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宗门在自己的手里走向灭亡。
无论如何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最后却发现,他终究已是……
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