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夏天,我七岁时,父亲带着我来到了十里弄,投靠他的表姐孙枝梅。听父亲说过,他这个表姐嫁到十里弄有名的富商。
当我们出现在十里弄街头时,街道是如此的寂静,只有太阳的炽热在肆虐着满目疮痍、遍地狼藉。我的父亲罗东文感觉是世界的末日,身上汗流浃背,恐惧却在流淌的血液里滋长,或许悲剧将在某个角落上演。罗东文不得不加快慌张的脚步,来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院门上方“孔府”二字清晰可见。庭院大门无声地敞开着,院内无人看守。
我们毫无阻拦的往里走,来到大厅,厅内横七竖八倒了许多木条和瓦片,大厅的房顶被炸个大窟窿,很象我老家房子上面的天井。看到中堂下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个老人,胸前印有龟背纹图案的丝绸褂子上的血液已经凝固,老人已经没气了,我还以为是一座雕塑呢。
我们退出大厅,穿过一段走廊,来到走廊尽头,一个佣人穿着的女人斜靠着墙壁坐在地上面,罗东文确定不是孙枝梅后,用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下面试了试,没有呼吸,确定她也已经死亡。
这时幽幽的听到一个微微的呼喊声,于是我们加快脚步循着声音方向走去,惨淡无力的呼喊声在我们耳朵里被渐渐的放大,象是死一般寂静的夜里那牛蛙发出的哭声,森得慌。恐惧已经沿着罗东文的血管到达心脏,正在进一步加剧。来到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的阳光照耀着三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正在对一个女人实施禽兽行为。
罗东文一看就火冒三丈,由恐惧变为愤怒,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使别人看到了恐惧。罗东文奋身奔了过去,抓住那个光着屁股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后衣领,把这个人拎了起来,转过去对着他脸部就是一拳,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对另外两个各按住女人一只手臂的男人各是一脚。
三个穿军装的人被突然袭击打蒙了,没等他们缓过神来,罗东文已经背起地上的女人向我这边跑了过来。
“爹,小心后面!”我的话音未落,头前当兵的刺刀已经刺向罗东文身后,正刺中了女人臀部下面的大腿处。
罗东文本不想惹事,但这个时候他也绝不怕事。看来跑是不行了,罗东文只好把女人放下。转身跳起直奔最前面的那个,抬腿就是一脚,正踢中那人的下巴,那人当场向后倒了下去。罗东文一把夺过刺刀,当胸就是一刀。眼看另外两个赶到时,罗东文一个转身,刺刀正好刺中迎面而来的那一个。罗东文放开插在这个人身上的刺刀,赤手空拳扑向第三个人,顺势就夺下着这人手中的刺刀,猛刺数刀。
罗东文一时杀红了眼,历历在目的家仇国恨全部涌上心头,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拿着刺刀挨个补上数刀,把三个穿军装的人的全部结果了。
“义平,去把院门关上。”罗东文一边对我说,一边走向那个还在流血的女人。
“东文,真的是你!”女人哽咽地喊道。
“表姐,你受苦了。”罗东文扶起地上的孙枝梅,此时也顾不了男女之间的授受不亲,看了看孙枝梅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就对她做了简单的包扎,止住了流血。
“东文,死了这么多日本军人,我们会没命的。”孙枝梅沉思片刻,继续说:“要不暂时把这几个人的尸体移到地窖里面去埋起来。”
罗东文说:“地窖在哪?”
“我带你去!”孙枝梅说。
罗东文的表姐孙枝梅在罗东文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我才注意到,孙枝梅的脚是那么的小,一只脚上穿着黑色底布绣满花的尖头布鞋,鞋子小的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另一只脚,没有穿鞋,露出了拳头一样的脚底板。
罗东文力气很大,耐力又好,五具尸体都被转移到地窖中。随后罗东文就开始在地窖内挖坑,准备把这五具尸体全部掩埋掉。孙枝梅走过来说:
“东文,今天已经很累了。我们暂时把地窖门堵死,过两天时局稳定些再埋吧。”
于是罗东文开始打扫收拾屋子,整理完后,除了一间佣人房完好无损外,另外收拾了两间房完全可以安身。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晚上,罗东文带我睡在佣人房,离孙枝梅的房间近,便于相互照应。
罗东文与孙枝梅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孙枝梅的父亲是罗东文的舅舅,罗东文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从小就跟着舅舅孙仁海学习武艺,虽然文化课不怎么样,但却是学武艺的好材料,所以深得孙仁海喜爱。
罗东文与孙枝梅的婚姻本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可就毁在罗东文的父亲罗世昌手上。
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罗世昌,仗着他父亲家境富裕,不学无术,好上了赌博,成了一个十足的赌徒。偌大个家业被罗世昌输的一干二净。家道破落的罗世昌不仅休了自己的妻子,还逼着罗东文娶了赌友的女儿为妻。
罗世昌的赌友罗毛仁也是同村的一个财主,她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罗花花,是个弱智的女人。
罗东文与罗花花结婚后,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我,女儿是我妹妹。
那天深夜,我们一家在睡梦中被一声巨响震醒。我们飞快地朝地窖方向跑去,妈妈抱着妹妹在后面。我回过头大声喊着“娘,快点。”就在此时,一颗炸弹正好落在了妈妈身边,妹妹被弹起好高好高。
妈妈和妹妹没有了,家也被炸的一塌糊涂,赌鬼爷爷带着傻姑姑不知去哪里要饭没有回来。
睡在佣人房里,早上醒来,睁开双眼,看到天花板上的妹妹,回头看看傍边,罗东文不见了。吓得我不敢出声,慌忙用被单把头蒙住,不让外面的人知道有我的存在。在被单里面的我,努力使眼睛睁开,可就是睁不开。我全身开始发麻,身子开始抖起来,不管怎么用力紧紧把自己抱住抱紧,总感觉外面有人要把我托起来,好高好高,然后突然往下放。失去重心的我,剧烈颤抖了一下,重重的被砸在地上。
我试着睁开眼睛,把头伸出被单,看了一下天花板,妹妹没有了。我突然大声呼喊:
“爹!爹!”声音是那么歇斯底里的凄惨。
罗东文被我恐怖的喊声,惊吓到,赶紧跑过来:
“义平,怎么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有了新妈妈。
睡觉时,罗东文和孙枝梅把我夹在中间,包围着我。罗东文对我说:
“义平,从现在开始,睡在你另外一边的是你的妈妈。你要记住,将来以后无论什么事都要听你妈妈的。”
我虽然答应了罗东文,接受了这个新妈妈,但我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我不想提起“妈妈”这个称呼!
我们三个人睡前都是我睡中间的,但早上醒来时,孙枝梅睡在了中间,天天如此!对于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们为什么要趁我睡着了调换位置?
我逐渐可以同孙枝梅说话,原因就是她天天晚上搂着我睡,让我感到不怕,我慢慢适应着和孙枝梅一起的生活。
过了有五六天了,孙枝梅的腿伤还没有好,罗东文说是感染了,要去药铺抓药,我紧跟着他后面走在大街上。十里弄的大街已经较我们来的那一天好多了,临街店铺基本都已经恢复正常营业。
我跟着罗东文来到一家药铺门前,远远看到围着一帮人,我很好奇,就跑过去从人们的腿之间钻了进去,看见一个为头的穿着黑色的开襟大褂和四个跟班的正围着一个妇人,在拉拉扯扯。妇人穿着虽然破旧,却有几分姿色。
罗东文本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过来喊我。看见五个男人在调戏良家妇女,就顺便对那个穿黑色大褂的人说:
“五个堂堂五尺男儿,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欺负一位妇人,不害臊吗?”罗东文说话时示意妇人赶紧离开。
这帮人一看,有点不高兴,其中一个来到罗东文面前,用手点了一下罗东文的胸脯,说:
“你算哪根葱,少管闲事!”
罗东文伸手抓住面前这个骄狂家伙的手指,往上一使力,痛的这个家伙嗷嗷直叫。
穿黑色大褂的走过来,对罗东文说:“你想怎么样?”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声,人们寻声望去,一队军人来到了面前。穿黑色大褂的家伙和他的同伙们一看,即刻跑的无影无踪。
军人队伍最前面的当官的骑着高头大马,用枪指着罗东文,说:
“你很能打,是吗?”他看了看周围,继续说:“很好,你就跟老子去前方打鬼子去。”
这时过来两个当兵的,一人抓住罗东文的一只胳膊。罗东文用力一甩,两个当兵的被甩出老远。当官的一看,兴奋地说:
“好,是当兵的料。”当官的朝天就是一枪,接着说:“就你了!”
罗东文把我叫到跟前,说:“老子早就想去当兵,今天正好随了老子的意愿。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我虽然极不情愿罗东文就这样离开我,但还是坚强的回答,说:“爹爹,你放心去吧,我绝对听她的话!”
罗东文就这样跟着部队走了,带走了我的依靠,带走了我的大山,从此以后,一切都要靠我自己,还要替罗东文照顾孙枝梅。
我拿着父亲给我的钱,并没有去买什么药,而是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象只无头的苍蝇乱窜。转来转去,来到一家铁匠铺,进去店铺里面,对着正在挥动着铁锤的大叔,说:
“我要打把匕首。”
然后我坐在铁匠铺的门槛上,看着阴霾笼罩下的街头,头靠门框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店铺老板叫醒了我,我拿着匕首回到街上,然而不知道了回家的路。
好赖我记得,孙枝梅老公的名字叫孔金康。问了铁匠铺老板,老板连忙很客气地说:
“认识,认识,大家都知道的孔府。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头右拐再直走。差不多就再问一下就可以的。”看来孔金康家真是个有名的富商,连铁匠铺老板都知道。
我回到家时,孙枝梅在家等的有些心慌,看见我进到屋里,侧身抬头看了看我后面的门口,不见罗东文。孙枝梅显得神色慌张,问我道:
“义平,你爹爹呢?”
“去当兵了。”我故作自豪的样子说。
孙枝梅听到我说罗东文去当兵了,脸一下子涮白涮白的,整个人就往下蹲,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样子令人心酸。孙枝梅的天塌了,她感觉到地也快沉了。我走过去,靠着孙枝梅坐下,她顺手把我揽到怀中,说:
“你爹是跟部队一起走的?”
“是的!”
“义平,其实你爹是被抓走的!”
“我看见是他自愿跟着走的,没有人抓住他的。”
“不管了,自愿也好,抓走也罢。义平,你爹爹走了,往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说话的时间里,孙枝梅流下的眼泪快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说:
“不要哭了,以后我可以照顾你的!”孙枝梅一听,抱着我哭得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