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刚二十五岁,便得了绝症。
此时,他躺在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面孔也日见憔悴。呼吸象拉风箱似的。据说,患肺癌的病人临死前都是这样儿。
老年丧子,人间三大悲剧之一。我将走进这悲剧中。心里象撒了一把蒺藜,刺得难受。望着儿子刀条似的小脸,他幼年时的情景便浮现眼前。那时,他长得虎头虎脑,活象一只小老虎。所以爷爷给他取了个赛虎的名字。
他一懂事,就爱听故事,尤其喜欢听战斗故事。于是,夏天在树荫下,冬天在炕头上,我便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八路军打鬼子的故事,讲解放军打美蒋的故事。每讲到司号兵吹起冲锋号,英勇的战士们排山倒海般冲向敌阵,红旗就要插上制高点的肘候,他的小脑袋便摇得象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司号兵不能吹冲锋号,一吹冲锋号,故事就完了。吹冲锋号前还得有故事。”
我只好把发展的故事退回来,临时发挥,讲指挥员看着马蹄表一分一秒地走着,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想,也许在这次战斗中,他会倒下,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许战斗打得很顺利,他荣立了一等功,戴上了军功章;发奖会上,他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妻子、儿子;几年不见儿子了,多想念他呀!他在儿子腮边用劲亲了一口(此时,我也亲了一下儿子)。冲锋的时间还是到了。他下达了战斗命令。
儿子再次摇起小脑袋:“还是不行!不能下达战斗命令。下达命令前还得有故事。”
我再次发挥,讲指挥员刚准备下达命令时级来了新指示:冲锋时间推迟半小时。
儿子扑哧一声笑了:“好!”
我接着讲:恰在这时,敌人打过来一颗燃烧弹,大火烧着了一个在茅草底下隐蔽的战士。为了不暴露目标,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直到把自己烧死,也没有动一下(这是我把邱少云的故事从朝鲜战场搬过来的)……没待讲到吹冲锋号,儿子的小鼻便一吸一合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就这样,没有结尾的故事,我一直讲到他上高小。从高小升中学,从中学升大学,他逐渐大了,成熟了,再不好意思提过去的事了。
然而,那过去的岁月,现在回忆起来,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令人揪心难忘呀!
瞅一眼行将与世告别的儿子,一行老泪不禁溢出我的眼眶。
儿子此时睁开了眼睛,冲我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问他:“喝点桔子汁”
他摇摇头。
我问他:“吃块点心”
他仍摇摇头。
我们互相对视着,父子的情义交流着。
一会儿,我把他的头揽在胳膊弯里,我说:爸爸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还是战斗的。”
他幸福地笑了!
于是,我讲解放战争时的某次战斗,我解放军战士如何英勇,敌人如何狗熊。当讲到马上要吹冲锋号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儿子。他并未制止停讲的意思。我接着大声讲,司号员吹起了冲锋号,是那么的嘹亮,象春雷滚过长空。战士们猛虎般地冲向敌人。我们胜利了,鲜艳的军旗迎风招展,插上了山头最高锋!
我突然觉得胳膊是那样的沉。原来儿子早已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