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们可以明白诗以有限寓无限的道理。有限者言中之意,无限者言外之意;有限者常数,无限者变数;有限者诗的有形的迹象,无限者诗的随时生长的生命。一首诗的可能的意义往往是诗人自己所不能预料到的。
诗本是以言达意,言足达意,意尽于言,那就应该已尽了诗的能事;而历来论诗者却主张诗要“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有弦外之音”。
理想境界
诗的境界是理想境界,是从时间与空间中执著一微点而加以永恒化与普遍化。它可以在无数心灵中继续复现,虽复现而却不落于陈腐,因为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与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
——《谈美》
朱光潜先生认为,从前诗话家常拈出一两个字来称呼诗的这种独立自足的小天地。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渔洋所说的“神韵”,袁简斋所说的“性灵”,都只能得其片面。唯有王静安标举的“境界”二字,似较概括。因此,朱先生主张诗的境界说。
因为诗本身就是一种文体,所以要谈作诗必须先说作文。
关于境界的说法有很多种。人生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治学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对于作文,这两者都合适,但都必须有作文的理解。
首先,作文应该讲究真。写真话,写真感情,写真事,写真人。恐怕所有教授作文和对作文有认识的人都会同意这样的看法。但是从早晨太阳升起到晚上星辰满天,从早晨上课到晚自修结束,从上车到下车,从出生到死亡,从开始到结束,这个过程中会发生很多真实的事情,是不是都可以写到文章里,是不是都可能获得高分?显然不是这个道理。必须写出自己真正的体验,而不是流水账式的记录。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可以是压缩式的,把一天、一个季节甚至一年压缩在一个时段来写,把季节特点、天气特点、心情体验完美展示,才有可能写好一篇文章。
真情绪,就是喜怒哀乐惧忧皆有根源。无端地情绪化,即便生活真实也给人虚假的感觉。真实还要把握一点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有人与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于是就总想找一个办法将父母置于死地,这便是不真实。感恩父母,很多动物都能做到,作为灵长的人类怎么可以弃之不顾。创新是遵循规律的产物,违背伦常谈道德,道德便是空中楼阁,所写必然背道而驰。可以把自己的思维、自己的视野、自己的感悟放得开一些。旅游的时候多看看当地的风物自然、人情世故,所谓入乡随俗。
艺术讲究“这一个”,即独特性。离开了这样一种境界,艺术便不复存在。白杨树在西北是极普通的树,西北的农民也是极朴素的民族,于是杨朔找到了他们之间的象征点,进而进行描述,这就是《白杨礼赞》;海燕是一种搏击风浪的勇敢的鸟儿,高尔基感觉到了面对黑暗、面对恶势力时那些革命者的拼搏精神,这样的契合点使得《海燕》成为世界优秀名篇,而那样的海上环境正是一种象征。人有物质上的满足带来的乐趣,也有精神追求带来的执著,余秋雨先生在《垂钓》中把两位老人的垂钓写得如此耐人寻味,生活中的你我他尽展文中。白山黑水的衬托将精神追求的老人衬托成一座雕像,永恒地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给人更多的思考。花红柳绿,鸟语花香,草长莺飞,雨打芭蕉,雪舞满天,旭日东升,微霞满天,古道西风,小桥流水,寒鸦栖树,都是一种自然环境,而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完全可以升华为一种境界,所以王维、孟浩然、陶渊明乐在其中,陶然怡然欣然沉醉,所以毛泽东放歌《沁园春·雪》,所以苏轼高歌《念奴娇·赤壁怀古》。
很多时候,我们的真都表现在对自己的认识和理解上,但如果能够把自己的这种情绪依托在自然景物,依托在社会生活的一个场景之中,就会使得这种情绪有着浓厚的感染力,这可能就是作文对意境的追求,否则便有“干巴巴”和无病呻吟之嫌。
其次,作文应该表现善。好人怕坏人,坏人也怕坏人。因为即便坏人不是善良之辈,但他也不希望看到比自己还恶的人。善良是人的本性,不论是“性本善”和“性本恶”的论辩到底哪一方获得胜利,最终的价值取向都是“善”。父母能够容忍自己的子女不孝,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毫无怨言地为其全身心地付出,源于善。人间最大的善莫过于此。于是我们感动父母的付出是那样一种天经地义,就像一种纯自然的毫无理由的法则。感恩是一种善,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都需要我们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态去体会和理解。即便是擦肩而过的缘分,蓦然回首时我们也会有心灵悸动的那一刻。写作是需要情感的,需要会心的领悟,需要自得其乐的涵咏。于是我们理解了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合欢树》,那是写给母亲的,是母亲不能看到的文字。
于是我们怀着怅惘写着《感受母爱》、《移动的故乡》,母亲没有福分享受大城市的繁华,她的根不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都市,而在踩着踏实、看着亲切的黑土地。于是我们坚决支持央视的《感动中国》节目,并为其中的故事深深打动,愿意做义务宣传而使其家喻户晓,我们愿意奉献我们的眼泪和感动,因为那样的善——善良、回馈、坚持、守候、永恒、牺牲、勇敢、奉献、创造等难能可贵的品质。人虽普通,却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论是《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也不论是《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一个真实的故事》,它们都不同程度地歌颂着人类美好的情感,让你我在吟唱的时候百转愁肠,缠绵缱绻。有了善,再苦涩的日子也会品出甘甜;有了善,即便白水般的岁月也依然绽放思念的蓓蕾;有了善,我们目光即便再浑浊,也清楚地看见来路上蹒跚的身影相扶而过的甜蜜;有了善,身边苍白的自然也会花开遍地,芳香满屋。
再次,作文应该塑造美。谈到美,总是外表美和心灵美。其实美也不外乎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切不可认为谈到物质就是俗气,谈到精神就是高雅。小沈阳说“其实人生就和睡觉一样,闭上眼睛,第二天早上睁开,就是一天,第二天早上不睁开,就是一辈子”,这句话很形象,又说“人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人死了,钱没花完”,赵本山接“人生最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人活着,钱没了”。他们俩在不约而同地谈论物质和精神的问题,我们无法判断哪个对哪个错。这恐怕就是审美,因此审美不是纯精神的,当然也不是纯物质的。网上有很多图片,发布者都告诉你他们最美。无论是美女图片,还是生活场景,都是需要用眼睛去辨识。因为即便美女图片再美,那也只是一张图片。寒冬时节,一位父亲在清水边给自己的儿子洗脸,一位拾荒者在往乞讨者的碗里放钱。这样的图片拍摄得令人叫绝。所以鸟美在羽毛,虎美在背,人美在心灵。我们不能做物质上乞讨的精神圣人,但我们认同“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骨气。这是一种痛到骨髓的美。有时我们还会表现出激扬向上的青春美,深沉内敛的纯净美,灵活机智的智慧美,哲理探究的思考美,唇枪舌剑的论辩美,怡人的自然美,崇高美好的心灵美。
沈从文的《边城》描写了湘西的自然风光,刻画了一尘不染的女主人公翠翠的纯真,与安谧宁静的环境相得益彰。鲁迅先生在《药》中将坟场描写得阴森、冷酷、肃杀、缺少生气,与两位老太太的心情与境遇巧妙切合,恰到好处。铁凝的《哦,香雪》向我们展示了改革开放初期,农村青年内心与追求的变化,抓住了那一个特定时段,一个铅笔盒如果放到今天,断然不会引起思考。我们说这是美的,既符合人物个性发展,也符合时代气息,更符合作者的人生主张。而杨绛女士写的《老王》,总让人感到有一段描写不是很恰切“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这样的文字来写老王,的确是可笑,一是对人物的情感把握,一是所选择的喻体,怎么看都觉着别扭。生活上的美丑概念与写作中的美丑概念还不是完全相同。在一定的情景之下,处在一定的境界之中,真的善的才是美的。
接下来我们再具体谈一下诗歌。
朱光潜先生认为,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者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勾摄。
诗歌是人生世相的返照。不过,诗歌并不是对人生世相的完全模仿,而是有剪裁,有取舍,有作者性格和情趣的浸润渗透。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是“从时间与空间中执著一微点而加以永恒化与普遍化。它可以在无数心灵中继续复现,虽复现而不落于陈腐,因为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与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
关于诗歌的境界,我想从三个方面讨论:
一、诗歌的境界的产生。每个人见到的都是一种境界,但不都是诗歌的境界。一种境界能否成为诗歌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
首先,诗的“见”必为直觉。有见即有觉,觉有直觉和知觉两种。直觉是对事物个别的知,知觉是对很多事物中相互关系的知。例如见到旷野中的一朵小花。你对它凝神关注,你的精力全部集中到这一朵小花上面,完全忘记了外部的世界,这就是直觉。你如果产生这种联想:这是一种植物,它只能生长在春天,它可以送给我的朋友,这就是知觉。知觉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事物本身,而是以它为媒介,跳到别的事物上。在知觉里,事物本身没有独立的价值,它只是一种工具。一首诗如果不能在直觉中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就还没有完整的意象,就还不能成为诗的意象。
其次,所见的意象必须表现为一种情趣。仅有直觉还不够,还必须有情趣的贯注。我们抬头一看,闭目一想,可能会有无数的意象纷至沓来,其中只有极少数的偶尔成为诗的意象。因为纷至沓来的意象凌乱破碎,不成章法,必须用情趣来融化它们,贯注它们,才内有生命,外有完整性。也就是说,诗的境界必含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两者必须达到有机的契合。
二、诗歌境界的分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作了分别。朱光潜先生又进行了理论上的剖析。王国维先生的分析侧重于情,朱光潜先生侧重于理。虽然后者更符合逻辑,但我还是倾向于前者的浅显易懂。
分别之一,即造境和写境。“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造境即理想中的境界,写境即对现实境界的诗意化表达。
分别之二,即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我的理解,有我之境,有个人在里面,我们能通过诗句感受到这个人的喜怒哀乐等情绪。无我之境,诗句描绘的是意象,人在意象之外,是旁观者。前者,情感重于理智;后者,理智控制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