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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头》(1)

2005/艾梅·本德

需要指出的是,新生的一切并非都比老旧的糟糕。

南瓜脑子的父母有个铁脑袋的孩子。我最近对这篇想得比较多,我想原因很明显。

——A.J.F.

又及:我还发现自己在考虑托拜厄斯·沃尔夫的《脑子中的子弹》。你或许也可以去读下那篇。

A.J.的母亲圣诞节来了,她跟他一点都不像。保拉是个身材小小的白人妇女,一头长长的灰色头发,自从她十年前从电脑公司退休后,就再没有剪过。她退休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亚利桑那州度过。她在石头上画画,然后做成首饰,为监狱里的人扫盲,拯救西伯比亚狗,每个星期都会尝试一家新的餐馆。她跟几个人约会,男女都有。她逐渐变成了双性恋,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七十岁了,她信奉的是要尝试新事物,否则还不如死了。她来时带着三个包装一样、形状也一样的礼物给儿子一家,她还保证说并不是有欠考虑才让她为他们三个人选了同样的礼物。“只是我觉得这是你们都会看重并使用的东西。”她说。

还没有把包装纸拆完,玛雅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在学校里见过,似乎现在人手一个这玩意儿,可是她爸爸不赞成用。她放慢了拆礼物的速度,好让自己有时间想出如何回应才不会惹恼她的奶奶还有爸爸。

“电子阅读器!我想要很久了。”她很快地瞄了一眼她的爸爸。他点点头,不过稍微皱起了眉头。“谢谢奶奶。”玛雅吻了吻奶奶的脸。

“谢谢,费克里妈妈。”阿米莉娅说。她因为工作需要已经有了个电子阅读器,但是她没有讲。

A.J.一看到是什么,决定不拆礼物了。如果他留着包装,也许可以送给别人。“谢谢你,妈妈。”A.J.说,然后一言不发。

“A.J.,你噘着嘴。”他的母亲说。

“我没有。”他坚持说。

“你一定要跟上时代。”她又说。

“我干吗一定要?时代有什么了不起?”A.J.经常在想这一点,就像肉上的脂肪一样,世界上的好东西都被一点一点地割走了。首先是唱片店,接着是录像带出租店,然后是报纸和杂志,现在目光所及的处处,就连那些大型连锁书店也正在消失。在他看来,唯一一件比世界上有大型连锁书店更糟的事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型连锁书店。至少大型书店卖的是书,而不是药物和无用的废物!至少在那里上班的一些人拥有英语文学的学位,知道怎样读书和理书!至少那些大型书店能够卖一万本出版社的垃圾书,而小岛书店也能卖一百本文学小说!

“最快变老的方式,就是在技术上落伍,A.J.。”他的母亲在电脑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后,带着令人艳羡的退休金和这个观念退休了,A.J.不为所动地想。

A.J.做了次深呼吸,喝了一大口水,又做了次深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紧紧地顶着颅骨。他的母亲很少来,他不想破坏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爸爸,你有点脸红了。”玛雅说。

“A.J.,你没事吧?”他的母亲问。

他把拳头放在咖啡桌上。“妈妈,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个可恨的东西正在大肆搞破坏,不只是破坏我的生意,而且更糟糕的是,还会导致多少个世纪充满活力的文学文化粗暴而快速地衰落?”A.J.问。

“你夸大其词了,”阿米莉娅说,“冷静。”

“我为什么要冷静?我不喜欢这件礼物。我不喜欢那种玩意儿,当然也不喜欢我家里一出现就是三个。我宁愿你送我女儿破坏性小点的东西,例如嗑药用具。”

玛雅咯咯笑了。

A.J.的母亲看上去就要哭了,“嗯,我当然没想让任何人不高兴。”

“没事,”阿米莉娅说,“这件礼物很可爱。我们都喜欢读书,我敢说我们都会很喜欢使用。另外,A.J.真的是夸大其词了。”

“对不起,A.J.,”他的母亲说,“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意见。”

“你可以先问一下的!”

“别再说了,A.J.;别再道歉了,费克里妈妈,”阿米莉娅说,“这是给都爱读书的一家人的绝佳礼物。有很多书店都在想办法既卖传统的纸质书,也卖电子书。A.J.只是不想,”

A.J.打断她的话:“你知道那是胡说八道,艾米!”

“你很没礼貌,”阿米莉娅说,“你不能不认清现实,表现得好像那些电子阅读器不存在似的,那根本不是处理事情的方法。”

“你们闻到了烟味吗?”玛雅问。

一秒种后,火警报警器响了。

“哦,要命!”阿米莉娅说,“牛胸肉!”她跑进厨房,A.J.跟着她。“我在手机上定了时间,可手机没有响。”

“我把你的手机调了静音,好让它别毁了圣诞节!”A.J.说。

“你做了什么?别再碰我的手机。”

“为什么不用烤炉内置的定时器?”

“因为我信不过它!如果你没有注意到,那烤炉跟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有差不多一百年了。”阿米莉娅一边大声说,一边把烧着的牛胸肉从炉子里取出来。

因为牛胸肉烤坏了,圣诞节晚餐吃的全是配菜。

“我最喜欢配菜。”A.J.的妈妈说。

“我也是。”玛雅说。

“一点儿不实在,”A.J.嘟囔道,“吃了还饿。”他感到头疼,喝了几杯红葡萄酒也无助于缓解头疼。

“谁来让A.J.把酒递过来?”阿米莉娅说,“谁来告诉A.J.他一直在霸着那瓶酒?”

“很成熟啊。”A.J.说。他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真等不及想试用一下,奶奶,”玛雅跟她受到打击的奶奶低语,“我等到上床睡觉时就会用。”她朝A.J.瞄了一眼,“你知道的。”

“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主意。”A.J.的母亲也悄悄说。

那天夜里在床上时,A.J.还在谈论电子阅读器。“你知道电子阅读器真正的问题是在哪里吗?”

“我想你正要告诉我呢。”阿米莉娅说,并没有从她正在看的纸质书中抬起头来。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品位不错,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好品位。事实上,我个人觉得大多数人的品位都很糟糕。如果由着他们自个儿来——完全由着他们自个儿来——他们会读垃圾书,而且分不出差别。”

“你知道电子阅读器哪一点好吗?”阿米莉娅问。

“不知道,‘乐观派女士’,”A.J.说,“而且我也不想知道。”

“嗯,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丈夫越来越远视的人来说,我在这里就不点名字了;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丈夫正在迅速步入中年且视力下降的人来说;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其伴侣是可悲的中年男人,”

“说重点,艾米!”

“电子阅读器可以让这些运气糟透的人想把正文放多大就放多大。”

A.J.一言不发。

阿米莉娅放下书,得意地微笑着看着丈夫,然而等她再留意去看,那一位已经呆住了。A.J.正遭受他的间歇性发作。这些发作让阿米莉娅感到不安,虽然她提醒自己不用担心。

过了一分钟半的时间,A.J.恢复过来。“我一直有点远视,”他说,“这跟步入中年无关。”

她用纸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天哪,我刚才失去意识了吗?”A.J.问。

“是的。”

他从阿米莉娅手里抓过纸巾。他不是喜欢被人如此照顾的那种人。“有多久?”

“大约有九十秒,我想。”阿米莉娅顿了一下,“时间过长还是正常?”

“也许有点久,但从根本上说来是正常的。”

“你觉得要去检查一下吗?”

“不。”A.J.说。“你知道从我还是少孩时起就会这样。”

“少孩?”她问。

“小孩。我说什么了?”A.J.下床朝卫生间走去,阿米莉娅跟着他。“拜托,艾米,给我点空间。”

“我不想给你空间。”她说。

“好吧。”

“我想让你去看医生。感恩节以来已经发作三次了。”

A.J.摇摇头。“我的健康保险很垃圾,亲爱的艾米。不管怎样,罗森医生会说跟我多年以来的毛病一模一样。我会在三月份年度体检时去看医生,像一贯的那样。”

阿米莉娅进了卫生间。“也许罗森医生会给你开点新药?”她挤到他和卫生间镜子之间,把她大大的屁股放到新的双洗手池台面上,那是他们上个月才安装的。“你很重要,A.J.。”

“我又不是什么总统呢。”他回答道。

“你是玛雅的爸爸,是我生命中的爱人,还是这个社区的文化传播者。”

A.J.翻翻眼珠子,然后吻住“乐观派女士”阿米莉娅的嘴。

圣诞节和新年都过去了;A.J.的母亲愉快地回了亚利桑那州;玛雅又去上学了;阿米莉娅也回去工作了。A.J.想,节日假期真正的礼物,是它有结束之时。他喜欢按部就班,喜欢早上做早餐,喜欢跑步去上班。

他穿上跑步的衣服,应付地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把束发带一下子拉到耳朵后面,把背包带扣好,准备跑步去书店。现在他不再住在书店上面,他的跑步路线跟他以前的跑步路线方向相反,所谓以前,包括妮可还活着、玛雅还很小和他跟阿米莉娅结婚后的头几年。

他跑过了伊斯梅家的房子,以前她跟丹尼尔住在那里,现在跟兰比亚斯一起住,真是不可思议。他也跑过了丹尼尔丧命的地点。他跑过了以前的舞蹈房。那位舞蹈老师叫什么名字?他知道她前不久搬去了加利福尼亚,舞蹈房那里没人。他想知道以后谁会来教艾丽丝岛的小姑娘们跳舞呢?他跑过了玛雅的小学,跑过了她的初中,跑过了她的高中。高中。她有了个男朋友,那个姓弗内斯的男孩会写东西。他听到他们整天都在争论。他抄近路穿过一块田野,快要穿过去到达威金斯船长街时,他失去了知觉。

当时室外只有零下五六摄氏度。他醒来时,手部挨着冰的地方变青了。

他站起来,在外套上捂热双手。他从来没有在跑步时昏厥过去。

“奥伦斯卡夫人。”他说。

罗森医生给他作了全面检查。相对他的年龄而言,A.J.挺健康的,但是他的眼睛有点奇怪之处,让医生停了下来。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她问。

“嗯,也许只是变老了,但是最近我好像时不时就会有口误。”

“口误?”她说。

“我能意识到,没那么严重,可我偶尔会把一个词说成别的,例如把‘小孩’说成‘少孩’。还有上个星期,我把《愤怒的葡萄》说成了《垃圾葡萄柚》。显然,这样会给我的工作带来一些问题。我相当确信我当时说的话没错。我妻子觉得也许有抗发作的药物能管点用?”

“失语症,”她说,“我不喜欢这个词的发音。”鉴于A.J.的发病史,医生决定送他去波士顿的一位脑科专家那里。

“莫莉怎么样?”为了转移话题,A.J.问。到现在,这个莽撞无礼的女店员为他打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她刚刚被录取到,”这位医生说了个写作项目的名称,但是A.J.没有认真听。他在想着自己的大脑。他觉得这挺怪,他得使用也许有问题的东西来考虑有问题的东西。“觉得自己就要写出伟大的美国长篇小说了。我想我要怪到妮可和你的头上。”医生说。

“全责。”A.J.说。

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

“你介意帮我写下来吗?”A.J.问道。这次约诊,他是一个人来的。在确定病情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想之后上谷歌搜索一下。”

这种肿瘤极为罕见,马萨诸塞州总医院的肿瘤学家从未见到过一个病例,除了在学术出版物和电视剧《实习医生格蕾》中。

“出版物中提到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A.J.问。

“死了。活了两年。”那位肿瘤学家说。

“那两年过得好吗?”

“我会说第一年挺好。”

A.J.想再听听另一种意见。“电视剧里呢?”

肿瘤学家哈哈笑了,像链锯一般喧嚣的笑声,成为房间里最响亮的声音。瞧瞧,肿瘤,还能令人捧腹。“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根据晚间肥皂剧来进行预测,费克里先生。”

“怎么了?”

“我相信病人做了手术,活了一两集,认为自己没有危险了,就向他当医生的女朋友求婚。后来显然是心脏病发作,跟脑瘤毫无关系,下一集就死了。”

“哦。”

“我的妹妹是电视编剧,我相信电视编剧称之为‘三集曲’。”

“这么说,我应该指望活三集电视剧到两年之间。”

肿瘤学家链锯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关键是要有幽默感。我要说你这样估计听着是正确的。”肿瘤学家想马上安排做手术。

“马上?”

“你的症状被你发病所掩盖,费克里先生。扫描显示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我要是你,就不会再等。”

手术的费用几乎跟他们买房的订金一样高。尚不清楚A.J.微薄的小企业主保险会支付多少。“如果我做手术,能给我买来多少时间?”A.J.问。

“取决于我们能取出多少。如果能清除得很干净,那就是十年。如果做不到,也许是两年。你长的这种肿瘤有复发倾向,十分讨厌。”

“如果你成功地清除了那玩意儿,我会不会成为植物人?”

“我们不喜欢使用像‘植物人’那样的术语,费克里先生。不过它长在你左脑的前叶上。你可能会偶尔出现言语失误,失语症越来越严重,等等。可是我们不会取出那么多,以至于让你很大程度上不是你自己了。当然,如果不治疗,肿瘤会长得直到你的大脑语言中枢基本上完全失灵。不管怎么样,无论我们治疗还是不治疗,这种情况最终都很有可能发生。”

古怪的是,A.J.想到了普鲁斯特。尽管他假装通读了《追忆似水年华》,其实他只读了第一卷。光读第一卷就有些吃力,此刻他想到的是,至少我再也不用去读剩下的几卷了。“我得跟我的妻子和女儿商量一下。”他说。

“对,当然要,”那位肿瘤学家说,“但是别耽误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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