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知性的一个人,我想。那听着势利。也许这个词用得不对。也许是一个更睿智的人吧。”
那个女人点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我大概期望太高了。我为他的出版商工作。事实上,这是我卖过的书中最喜欢的一本。”
“为什么是您最喜欢的?”那个女人问。
“我,”阿米莉娅看着那个人。她眼神和蔼,阿米莉娅经常被和蔼的眼睛所愚弄。“在那之前不久,我失去了父亲,我想那种腔调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他。另外,书中还有很多真情实感。”阿米莉娅继续扫地。
“我碍您事了吗?”那个女人问。
“没有,您在那里就挺好。”
“只是袖手旁观让我感觉不好。”那个女人说。
“我喜欢扫地,而且您穿得那么好,不方便帮忙。”阿米莉娅有节奏地扫地,每一下都挺久。
“他们让出版商在朗诵会后清理现场?”那个女人问。
阿米莉娅哈哈笑了。“不,我还是这家书店老板的女朋友。我今天过来帮忙的。”
那个女人点头。“他肯定是特别喜欢这本书,才会在这么多年后,把利昂·弗里德曼请过来。”
“是啊。”阿米莉娅把声音压低得像是说悄悄话,“事实上,他是为了我而这么做的。这是我们都喜欢的第一本书。”
“真贴心啊。类似于你们一起去的第一家餐厅或你们共舞的第一支曲子什么的。”
“一点儿没错。”
“也许他在计划向你求婚?”那个女人说。
“我曾这样想过。”
阿米莉娅把簸箕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
“您为什么觉得这本书不会畅销?”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问道。
“《迟暮花开》?嗯,因为竞争挺厉害。哪怕一本书很好,有时也会不畅销。”
“那肯定很残酷。”那个女人说。
“您在写书什么的吗?”
“我试过,对。”
阿米莉娅停下手里的活去看那个女人。她一头褐色长发,精心修剪过,而且头发特别直。她的手袋很可能跟阿米莉娅的汽车一样贵。阿米莉娅伸出手跟那个女人作自我介绍:“阿米莉娅·洛曼。”
“利昂诺拉·费里斯。”
“利昂诺拉,就像利昂。”玛雅大声说。她喝了杯奶昔,这时已经恢复过来。“我是玛雅·费克里。”
“您是艾丽丝岛上的人吗?”阿米莉娅问利昂诺拉。
“不,我只是今天过来。为了这次朗诵会。”
利昂诺拉站了起来,阿米莉娅把她坐的那把椅子折起来靠墙放着。
“您肯定也很喜欢这本书,”阿米莉娅说,“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男朋友在这里生活,我的经验之谈是,艾丽丝岛并不是世界上最容易到达的地方。”
“对,不是。”利昂诺拉说着拿起她的手袋。
突然,阿米莉娅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大声说:“没有人会漫无目的地旅行,那些迷路者是希望迷路。”
“您是在引用《迟暮花开》中的话,”利昂诺拉顿了很久说,“这确实是您最喜欢的书啊。”
“的确是,”阿米莉娅说,“‘我年轻时,我从来没有感觉年轻过’诸如此类的话。您还记得这一句的后半句吗?”
“不记得。”利昂诺拉说。
“作家对自己写的东西不会全都记得,”阿米莉娅说,“他们怎么可能全记得呢?”
“跟您聊得挺愉快。”利昂诺拉开始往门口走去。
阿米莉娅把手搭在利昂诺拉的肩膀上。
“您就是他,难道不是吗?”阿米莉娅说,“您就是利昂·弗里德曼。”
利昂诺拉摇摇头。“也不全是。”
“此话怎讲?”
“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写了部长篇小说,她试图把它卖出去,但是没人想要。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去了妻子的老人,里面没有超自然的生物,也没有什么可以一提的高深概念。所以她想如果她给这本书换个书名,称它为回忆录,也许会更容易出手一些。”
“那……那……是不对的。”阿米莉娅结结巴巴地说。
“不,这没有不对。里面的所有东西虽然不一定有这么回事,但感情上说来仍是真实的。”
“这么说,那个人是谁?”
“我打电话给选角中介找来的。他通常扮演圣诞老人。”
阿米莉娅摇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办这场朗诵会呢?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事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那本书已经失败了。有时候你只是想知道,亲眼看看你的作品对某个人有某种意义。”
阿米莉娅看着利昂诺拉。“我有点感觉被愚弄了,”她最后说,“您是位很好的作家,你知道吗?”
“我确实知道。”利昂诺拉说。
利昂诺拉·费里斯消失在那条街道的尽头,阿米莉娅又走回书店。
玛雅跟她说:“这是很古怪的一天啊。”
“这话我同意。”
“那个女人是谁,艾米?”玛雅问。
“说来话长。”阿米莉娅告诉她。
玛雅做了个鬼脸。
“她是弗里德曼先生的远亲。”阿米莉娅说。
阿米莉娅让玛雅上床睡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里斗争了一番要不要告诉A.J.利昂诺拉·费里斯的事。她不想打击他为作家举办活动的想法,也不想让自己在他眼里显得愚蠢或者让自己显得不够专业:她卖给他一本书,现在却揭露这本书是一部伪作。也许利昂诺拉·费里斯说得对,也许这本书在严格意义上是否真实并不重要。她回想起她大二时文学理论课上的一次讨论会。“什么是真实的?”那位教课的会问他们。“难道回忆录不管怎么样还是构建起来的吗?”上这门课时,她总是会睡着,那让人尴尬,因为只有九个人上这门课。这么多年之后,阿米莉娅发现自己仍然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
十点过后不久,A.J.回到住处。“送得怎么样?”阿米莉娅问。
“我只能说,最好的一点是弗里德曼大部分时间都不省人事。我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清洁伊斯梅的后座。”A.J.汇报道。
“嗯,我可真的是盼望你的下次作家活动啊,费克里先生。”阿米莉娅说。
“有那么一败涂地吗?”
“没有,我想事实上每个人都过得很开心。而且书店的确卖了不少书。”阿米莉娅站起身要走。她这时不走的话,就会忍不住要告诉A.J.关于利昂诺拉·费里斯的事。“我该回旅馆了。因为我们明天走得很早。”
“不,等一下。再待一会儿吧。”A.J.摸索口袋里的首饰盒。他不想夏天过完都没有向她求婚,管它结果如何。他就要错过时机了。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盒子扔给她。“快点考虑。”他说。
“什么?”她说着转过身。那个首饰盒“啪”的一声打在她额头中央。“噢,见鬼,A.J.?”
“我是想让你别走。我以为你能接住。对不起。”他走到她跟前,吻她的额头。
“你扔得有点高了。”
“你比我高。我有时候对高多少估多了。”
她从地板上捡起那个盒子,打开。
“是给你的,”A.J.说,“是,”他单膝跪下,两只手攥着她的手,想避免感觉假惺惺的,不要像一出戏里的演员。“我们结婚吧。”他说,带着几乎是痛苦的表情,“我知道我被困在这个岛上,我穷,是个单身父亲,做生意的收入越来越少。我知道你妈妈讨厌我,在主持作家活动这方面显然我表现糟糕。”
“这样求婚挺怪的,”她说,“先说你的强项嘛,A.J.。”
“我只能说,我只能说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我发誓。当我读一本书时,我想让你也同时读。我想知道阿米莉娅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有书、有交流,还有我的全心全意,艾米。”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说的那些原因,他跟她(说起来是跟任何人)特别不相称。出差会累死人的。这个男人,这位A.J.,容易发火,爱争论。他自以为从来不会错。也许他的确从来没有错过。
但是他出过错。一贯正确的A.J.没有发觉利昂·弗里德曼是个冒牌货。她拿不准为什么这一点此时是重要的,但的确是。也许证明了他身上有男孩子气和妄想的一面。她仰起头。我会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我爱你。就像利昂·弗里德曼(利昂诺拉·费里斯?)曾写过的:“好的婚姻,至少有一部分是阴谋。”
她皱起眉头,A.J.以为她要拒绝。“好人难寻。”她终于说。
“你指的是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你书桌上的那本?在这种时候提到它,是件特别黑暗的事。”
“不,我是指你。我始终都在寻找。不过是两趟火车、一趟船的距离。”
“你开车的话,可以少坐点火车。”A.J.告诉她。
“你又懂什么开车的事?”阿米莉娅问。
第二年秋天,就在树叶变黄后不久,阿米莉娅和A.J.结婚了。
兰比亚斯的妈妈——作为他的女伴,和他一起参加婚礼——对她的儿子说:“凡是婚礼我都喜欢,但是当两个真正长大的人决定结婚时,这不是尤其让人高兴吗?”兰比亚斯的妈妈乐见自己的儿子哪天再婚。
“我懂你的意思,妈。他们看来不像是闭着眼睛结婚的,”兰比亚斯说,“A.J.知道阿米莉娅不是十全十美,阿米莉娅也知道A.J.绝对不是十全十美,他们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这种事。”
玛雅选择了保管戒指,因为这项工作比当花童的责任更大。“要是你把花丢了,你可以再拿另一束,”玛雅如是陈述理由,“要是你把戒指丢了,所有人都会永远悲伤。保管戒指的人责任要大得多。”
“说得好像你是咕噜。”A.J.说。
“谁是咕噜?”玛雅想知道。
“你爸爸喜欢的一个呆头呆脑的人。”阿米莉娅说。
婚礼前夕,阿米莉娅送了玛雅一件礼物:一小盒上面有“玛雅·帖木儿·费克里藏书”字样的藏书票。在她人生的这个阶段,玛雅喜欢上面有她名字的东西。
“我挺高兴我们要成一家人了,”阿米莉娅说,“我很喜欢你,玛雅。”
玛雅在忙着把她的第一张藏书票贴到她正在读的一本书上:《令人惊讶的屋大维》。“是啊,”她说,“哦,等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橘黄色指甲油,“送给你的。”
“我没有橘黄色的呢,”艾米说。“谢谢你。”
“我知道,所以我选了这瓶。”
艾米把瓶子翻过来看瓶底的字。“好橘难寻”。
A.J.提议过邀请利昂·弗里德曼来参加婚礼,阿米莉娅拒绝了。但他们的确商量好让阿米莉娅大学时的一位朋友在婚礼上读《迟暮花开》中的一段。
“因为从心底害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我们独来独往,”那一段是这样的,“然而就是因为独来独往,才让我们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驱车上路。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遇到他(她)。你会被爱,因为你今生第一次真正不再孤单。你会选择不再孤单下去。”
阿米莉娅其他的大学朋友都不认识读这一段的那个女人,但她们谁都没有感到特别古怪。瓦萨学院虽小,但当然也不是那种小到谁都认识谁的地方,而且在跟各种社交圈子里的人交朋友这方面,阿米莉娅自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