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决“公共想象”的牢笼 文\付秀莹
不同于我们习见的关于爱情的书写,短篇小说《青苔》以难得的眼光、洞见、勇气和才华,令人惊喜。
女主人公莫丽雅的爱情,可谓煞费苦心。她分明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在生活这场大戏中念唱做打,粉白黛绿的容颜,长袖善舞的姿态,顾盼之间,令人真假莫辨。弹指红颜老。不再年轻的莫丽雅决计要在这似水流年中抓住什么。抓住老秦,也就抓住了幸福之门的把手,轻轻一推,便是锦绣人生。然而,莫丽雅偏偏遭遇了小顾。小顾是个傻子。傻子意味着心智缺失,意味着简单,意味着执拗,意味着不谙世事。傻子的爱情,纯粹、透明、率真、赤诚、热烈,似乎更与爱情的本义相合。然而,傻子最终死了。湖边那湿滑的青苔,充当了莫丽雅无辜的同谋。或许,这个结局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爱情命运的某种隐喻?
短篇小说的难度和魅力在于,由于容量所限,便容不得有丝毫的懈怠和旁骛。《青苔》在有限的篇幅之内,精彩演绎了一组耐人寻味的关系。莫丽雅的机心曲折,老秦的城府深隐,恰与一个傻子遭逢——这本身便属于文学,是富有意味的“戏剧”形式。作者把细腻的笔触伸向人物内心,伸向人性角落的幽微之处,展现了人心复杂的欲念和渴望。作者在这种种关系的纠结缠绕之间从容裕如,显示出叙事的力量。
难能可贵的是,这篇小说跳出了同类题材作品的窠臼,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生机勃勃的经验细节和生活图景,还提供了丰富而新鲜的精神体验和心灵世界,拓展了审美经验的边界和疆域——而这些,恰是当下小说创作中所匮乏的。普遍意义上,当下小说创作似乎面临着新的模式化和类型化问题。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成长背景、不同知识教养的作者,似乎经过预先共谋,笔下的作品往往如出一辙。这是不可思议的可怕景观。譬如,写矿工多是兄弟二人之一遇难,其妻易嫁手足;写谍战常令兄弟二人走革命殊途,不共戴天;写贫雇农总是二流子;写地主老财必靠勤劳致富……我们在经验的丛林中茫然失措,似乎到处都张贴着“公共想象”的标签,铭刻着“公共价值”的烙印。苍白,平庸,格式化,平面化,简化,粗鄙化……这是一种放弃了叙事难度的写作。作家们娴熟而流畅地进行着经验的复制,在巨大的写作惯性和想象惰性的小径上越滑越远。世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成不变的荒芜沙漠,而水草丰美的绿洲,驼铃,孤烟,落日,飞鸟,云霞……他们不是看不见,而是丧失了“发现”的能力,丧失了“发现”的热情和勇气。这样的小说,即便技术上再熟极而流,亦当属平庸无力之作。这是一个常识。然而,在这个常识遭遇漠视的时代,我们有必要郑重重申。优秀的作品必定由作家的血肉写就。其间必有作家的热血奔流和泪水飞溅,携带着作家本人的心灵温度,濡染了作家身体和精神的气息。作家必须建立起个人看待世界的独特眼光,对所置身的生活拥有独特的发现,必须有能力在精神世界中标下崭新的刻度,必须不断地提供新的审美经验,以文学的方式,为人类的生存境遇提供血与肉的证词。
短篇小说是要仰仗奇情的。这奇情的偶得,不仅考验作家长期的积淀和修炼,更考验作家的勇气、见识、野心、才华以及精神的重量。每个人都是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而作家,则更是在牢笼里苦苦挣扎的那一个。困守牢笼的时候,也是积蓄力量的时候。不断地突围,不断地冲决,不断地探索。新的“法则”,同时也构成新的牢笼。然而,凡墙皆是门。只有纵身一跃,方有可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