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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发现 青苔(安勇)

《青苔》 文\安勇

选自《山花》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安勇:一九七一年生,毕业于地质学校测量专业,现居辽宁锦州,自由职业者。二○○四年开始小说写作。近年来有小说发表于《山花》《天涯》《青春》《文学界》等刊物。

莫丽雅和儿子是冬天搬进望湖小区的。那时候,小顾还没在门口摆摊。搬家的汽车拐上四马路时,天上飘起了清雪,小蠓虫似的雪粒子扑到挡风玻璃上,撞得劈里啪啦响。莫丽雅心里乱糟糟的,自己的婚姻了结掉了,但老秦那边还迟迟不见动静,等待她的未来不知是什么。她有些期待,也有些茫然。汽车在小区门口站住了,被地面上竖起的两段铁管拦下来。司机从座位上欠起身,抻长脖子向前看,又把脑袋探出车窗往两边看,还是不敢向前开,扭头求莫丽雅下去照应一眼。她正想下车,有人已经站在了车头前面,正打着手势做指挥。有了向导,司机顺利把车开进了大门里。经过那人身边时,莫丽雅把车窗摇下来,说了声谢谢。对方摆摆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小顾,当时没看清模样长相,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儿。

离婚时莫丽雅把房子留给了前夫,那个男人虽说一无是处,脾气比本事大,但毕竟夫妻一场,她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望湖小区的房子是老秦买的,产权证上写的是莫丽雅的名字。两室一大厅,一百多平方米,虽是二手房,加上装修也花了小八十万。在这个三线城市里,算是高档房屋了。莫丽雅喜欢的是窗外那个小院子。“正好可以种些蔬菜瓜果。”当初看房子时她暗自想。小区大门外是四马路,穿过去再走百十米,就是一座古老的人工湖,叫做北湖。搬家当天,儿子就张罗去湖上滑冰,她害怕出危险,没有同意。

搬家后第三天的下午,老秦来了一趟。这是她的意思。在电话里她说,“亲爱的,我打算给你个名分,丑媳妇可以见公婆了。”她知道老秦会答应,男人有时候要当宠物养,有时候要当儿子养,有时候还需要把他训练成儿子的宠物,其中的分寸她都拿捏得很准。这是儿子第一次和老秦见面,应该说,整个过程还是很愉快的。老秦对儿子不错,儿子和老秦也很亲近,见面不到十分钟,就缠着人家去滑冰。老秦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拉着手出了门。莫丽雅没有去,留在家里准备晚饭。她已经和老秦说好了,要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莫丽雅把饭菜端上餐桌时,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刚好笑着闯进门,都裹着一团冷气,脸冻得红扑扑的。看样子他们已经成了朋友。老秦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儿子也学他的样子,点着头说,“不错,不错。”唯一的遗憾是老秦到底没有留下来过夜。她在厨房里洗碗时,老秦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的搓着手,向她说对不起。她心里不高兴,但知道该怎么做,瞄一眼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的儿子,她把老秦挤到厨柜上,吻得他喘不过气来。男人是不能逼的,但需要让男人知道他很重要。“下次一定要留下来。”莫丽雅说着,抬手擦去老秦嘴上的口红印。

老秦走了以后,莫丽雅问儿子对他印象如何。儿子像夸奖她的饭菜似的点着头说,“不错,不错。”她就进一步问,“给你当爸爸行不行?”儿子想了想说,“妈妈,能不能不当爸爸当爷爷?”她的心就一紧。老秦今年五十六岁,看上去是有些老了,但自己也已经三十出头,比不了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人生就是这样啊,承认现实远比空怀幻想重要得多。

春天时,老秦出了一笔钱,在中央大街上给莫丽雅兑了家茶馆。莫丽雅就不再去单位上班,像模像样当起了老板。四马路离中央大街有一段距离,来去不太方便,老秦又给莫丽雅买了车——尼桑蓝鸟至尊,二十万多一点儿。莫丽雅没觉得这车有多好,但拿到钥匙时,她还是搂着老秦的脖子撒了半天娇。男人有时候需要拿他当爸爸待。

莫丽雅的茶馆营业不久,小顾的生意也开了张。小顾的摊子摆在望湖小区门口。出大门左手边有一棵好大的银杏树,小顾的买卖就开在树阴里。柜台是一张破旧的学生课桌,货品只有十来种,精盐、酱油、味精、陈醋、腐乳、臭豆腐、韭菜花、蒜蓉辣酱,都装在一只纸箱里。小顾家离莫丽雅家不远,隔着座喷水池,也是一楼。每天早午晚三次,小顾把纸箱从家里搬出来,把东西一样样摆在桌子上,自己在破木椅上坐好,就开始吆喝了。并不理会是否有人经过。

“精盐、老抽、陈醋啊!”小顾冲着四马路喊。

“韭菜花、腐乳、臭豆腐啊!”小顾冲着小区里面喊。

“全部保真,假一赔十啊!”小顾冲着银杏树上的几只鸟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小顾冲着脚下的一群蚂蚁喊。

不大有人能听清小顾吆喝什么,他有些口齿不清,话像葡萄似的扯成一串。每天中午和晚上,城郊的菜农也会把摊子摆在大门口,他们一来,小顾就顾不得自己的生意了,扯起嗓子帮着别人吆喝。

“白菜、豆角、西红柿啊!”小顾喊。

“土豆子、倭瓜、大萝卜啊!”小顾又喊。

“不要钱,大伙随便拿啊!”小顾再喊。

旁边的菜农赶忙双手把菜护住,紧张地声明,“他喊的不算数啊,菜是我卖的。”

除了小区里的住户外,没有什么人在小顾那里买东西。这也不奇怪,谁愿意和一个弱智打交道呢?小顾的父母也没指望他挣钱,这个摊子起到的是绳子的作用,是为了把小顾捆住,防止他四处闲逛惹是生非。小区里的住户,有不少和小顾家一样,原本是这一片的老住户,拆迁后上了楼,在一起住几十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买就有些不太好,但买了心里又不是很舒服。小顾的东西没有统一价格,今天卖一块钱的,明天可能卖两块钱或者三块钱五块钱。有时候小顾心情不好,还可能要一百块钱,你和他怎么能说得清楚呢?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拿着陈醋、臭豆腐之类的来找老顾,说又让你儿子抢劫了一把。老顾赶忙把烟递过去,赔着笑脸掏腰包,给人家退回多收的钱。

“大家多帮忙,哄着他玩吧!”老顾说,“当年不时兴产前检查,生下时没瞧出有啥不对劲儿,快一岁了才知道是这么个货,可已经来不及了。”

生活压力这么大,烦恼的事一大堆,谁有闲心哄一个傻子玩呢?所以,小区里的住户也很少捧小顾的场。但大家有一点共识,在别处买了东西,经过门口要遮掩一下,尽可能不让小顾看到。小顾是个不懂好歹的人,看到了就会直截了当地问你,干吗不在我这里买?

一天中午,莫丽雅在门口的超市买了瓶酱油,走进大门时就被小顾拦住了。开始,她没搞清楚状况,还以为自己违反了小区管理的什么条例。小顾人样子长得不错,黄白净子,身材瘦高,大眼睛双眼皮,头戴一顶鸭舌帽。只是眼神有些直,盯住人就不会拐弯,好像要把你抓进眼睛里去。小顾一开口,莫丽雅就明白了,爽快地掏钱又买了一瓶酱油。小顾收了钱,摘掉帽子给莫丽雅鞠了一躬。莫丽雅就有些不好意思,又买了两袋精盐。这东西反正不会坏,多备一些无所谓的。小顾又要鞠躬,被莫丽雅拦住了,“不要客气啊!”她拍拍小顾的肩膀说。小顾抬起手,也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客气啊!”

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莫丽雅心里酸酸的,她觉得小顾真可怜,这样的情况还要自己挣饭吃,也不知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咋会狠得下心来呢?但不大一会儿,她也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茶馆白天是不营业的,莫丽雅都是晚饭后出门。她把车开到小区大门口时,就紧张起来了,她还是不折不扣的新手上路,门口地上的那两根铁管总让她提心吊胆的。就在她犯愁时,小顾出现在了车头前面,比着手势给她做指挥。前进停止向左向右,小顾比划得很专业,莫丽雅顺利把车开了出去。她把脑袋探出车窗,冲小顾笑着摆摆手。小顾也笑,也冲她摆手,嘴里哇哩哇啦说了句什么。起初莫丽雅不明所以,听得次数多了,她知道小顾是在喊她姐,问她是不是去上班。莫丽雅就笑着说,“是啊,我去上班,你该下班了,今天卖得怎么样?”小顾似乎做着好大的买卖,很正式地摇摇头答,“不好啊!”

今天不好,明天不好,小顾的回答每天都是不好。这让莫丽雅心里很不是滋味,照顾下他的生意又不会损失什么,大家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呢?从这以后,她就有意去小顾的摊子上消费,隔三差五就买瓶陈醋腐乳啥的。但她不会每天都去买东西,她提醒自己,不能做得太露痕迹,即便是小顾这样的人也有尊严啊!

通常情况下,老秦每周来一次。大多都是中午,老秦的沙漠风暴就停在了楼前的人行道上。上午莫丽雅是要补觉的,傍晚儿子就从幼儿园回来了,不是很方便,午后就成了他们相聚的好时光。吃过午饭,两个人一起洗了澡,就相拥着走进卧室里。对于床上的事情,莫丽雅是很懂分寸的,既不能让男人有挫败感,更不能让他感觉受到了愚弄。她知道自己做得不错,这从老秦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事情结束后,莫丽雅会坐在老秦身后,给他来一套按摩。从头到脚按完了,她从背后抱住老秦,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用脑门拱他的脖子窝。

“告诉你一个秘密啊,”莫丽雅笑着说,“这阵子我认识了一个美男子,天天都和他见面。”

老秦扭过身子扳她的肩膀,半真半假地问那人是谁。

莫丽雅不说,蛇似的缠到老秦身前,仰躺在他大腿上,抬起一只手摸他的下巴颏,又突然伸向脖子,弄得老秦哈哈笑起来。老秦把她那只手捉住,她又抬起另一只手,袭击他的腋下。两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笑成了一团。莫丽雅喜欢搞一些小小的恶作剧。生活是很无聊的,没有什么快乐,那就只能自己制造些快乐。莫丽雅这样想。

“他呀,也是个经商的,买卖就开在小区门口。”老秦把她两只手都捉住时,她才喘着气说,“一会儿你出门时就看见了。”老秦走后不大一会儿,电话就打了回来,“你眼光不错,果然是个美男子,生意做得也不小。”

小顾每天给莫丽雅当指挥,莫丽雅却不能每天买他的东西,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再出门时,她就在车上准备些吃的东西,无非是开心果、大杏仁、腰果、山核桃之类的,都是她茶馆里销售的,放在副驾驶位上,经过小顾身边时,就从车窗里递出去。有时候下午没什么事情,莫丽雅也会拎着一袋子吃食从家里出来,站在小顾身旁,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几句话,随手把东西扔到桌子上。小顾总是很高兴地接受,口齿不清地说,“姐,你真漂亮。”或者是,“姐,你真香。”开始,莫丽雅不清楚小顾说的是什么,后来听清楚了,心里就有种小小的满足感。傻子是不懂得撒谎的,他们的话更可信。小顾也常会送给莫丽雅一些东西,爆米花啊,吊炉饼啊,烤地瓜啥的,不管是什么,都是直直地伸过来,捅到莫丽雅的嘴巴边。开始的几次,弄得她有些措手不及,慌乱地把嘴巴躲闪开。后来有了经验,她提早就做好准备,抢先伸出手把东西接过来。她心里很清楚,虽然不会吃,但小顾的东西却一定要接受。

湖上的冰化了,湖就活了过来。桃花红了,柳树绿了,北湖就成了休闲的好去处。莫丽雅都是午饭后出门,这时湖边的人比较少,她不太喜欢凑热闹。湖是椭圆形的,南北长,东西窄,一座拱桥把湖面分割成两部分。北湖是座老湖,汉白玉的桥栏杆已经透出了古铜色,红砖垒成的湖岸铺满厚厚的青苔,莫丽雅听说,靠近岸边的地方水也有几人深。莫丽雅先绕着外围走一圈,然后穿过拱桥,再走一个“8”字形。这时候,身上已经微微地冒汗了,在椅子上歇一会儿,她就穿过马路回家去。除了散步外,莫丽雅有时候还会去湖边弄一些土,她已经着手侍弄园子了,打算先种些时新蔬菜。莫丽雅想,“等它们下来时,就又有了一个让老秦过来的理由。”

一天午后,莫丽雅正用铲子在一棵柳树下挖土,小顾从一株桃树后跳了出来。

“姐,香啊!”小顾把一枝桃花伸到莫丽雅的鼻子底下说。

莫丽雅把花接过去闻了闻,她不太喜欢桃花的香味,总觉得里面有一股轻浮的妖冶,但她还是笑着点头说,“香啊,小顾,真香。”小顾笑得像花一样,蹲下身子,抢过铲子往袋子里挖土。袋子装满了,小顾就拎到院子里,倒在她指定的地方。莫丽雅正想找点东西给他,小顾已经推开院门跑开了。这以后,小顾不时帮她干些活,莫丽雅就想给他些报酬。但小顾并不要报酬,几次把她的钱扔回来。没有什么活时,他也会往她的身边凑,给她一朵花、一棵草、一点吃的东西,有一次抓了只好大的蝴蝶送给她。这些,莫丽雅都高高兴兴接受了。她不讨厌小顾,她也知道小顾有些喜欢她,但她没太往心里去,从小到大,喜欢她的人实在太多了,暗恋的、明恋的、死皮赖脸追求的,加在一起恐怕上百人也不止,多一个小顾又有什么呢?主动权在她手里,就看如何掌握了。

春天要结束时,老秦终于留下过了夜。儿子比莫丽雅还兴奋,拿老秦当玩具似的摆弄来摆弄去。一会儿拉他看动画片,一会儿又带他看变形金刚,蹲在厕所里也不消停,还喊老秦拿卫生纸。这些事莫丽雅都听之任之不去干涉,她知道老秦愿意陪儿子。男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偏喜欢在孩子面前表现绅士风度,大概借此缅怀自己逝去的童年吧!

睡觉时,儿子拉着老秦的手不放,非要听故事。莫丽雅看老秦一眼,把头低下去,并不制止儿子的胡作非为。她知道,男人有时候需要一些障碍,没有障碍时,也可以制造些障碍。老秦冲她笑笑,随儿子进了小卧室。莫丽雅梳洗完毕,化了淡妆,换上一件蕾丝内衣,就安安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秦讲故事的声音传过来,儿子开始还搭腔,后来就不再有动静了。莫丽雅踮着脚尖儿走过去,比着手势问老秦,儿子是不是已经睡了。老秦冲她点点头,随手拉灭电灯,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老秦一把将莫丽雅搂在怀里,忽然看见她脸颊上的眼泪,吓得停下手,问怎么了。莫丽雅把老秦搂住,头依偎在他胸前摇着说,“没什么,我是高兴的,刚才听你给儿子讲故事,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老秦把她搂进怀里,好一会儿没开口。莫丽雅知道老秦听进了自己的话,男人说得越多越不算数,沉默不语却往往已经打定了主意。

夏天到来时,莫丽雅在院子里栽上了葡萄苗,随后又动手搭葡萄架。葡萄苗虽然还小,但架子可以给豆角和丝瓜爬,搭了也不算浪费。小顾看见她干活,又兴高采烈地来凑热闹。小顾智力差,但力气不小,有了他帮忙架子很快搭好了。莫丽雅把小顾带进屋子里,拿了几样干果,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姐,真香啊,像你一样香。”小顾喝一口茶说。

茶是铁观音,莫丽雅喜欢它的清香味,特意从茶馆里带回几包,有时候自己喝,老秦来了也会给他泡一杯。

“香就多喝几杯。”莫丽雅说。

她给小顾倒满,见他一只衣领窝在里面,就放下茶壶帮他整理一下。她站在小顾面前翻衣领,小顾抓住她衣服上的一枚镶钻纽扣,歪着脑袋研究来研究去。莫丽雅把小顾的手拿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她发现,小顾穿的衣服已经破了。衬衣领子起了毛,夹克的袖子散了边,裤子膝盖也漏了小窟窿。

第二天下午,莫丽雅没去湖边散步,开车带小顾去了购物中心。“小顾太可怜了,几件衣服就当是给他干活的报酬吧!”莫丽雅想。小顾不知道莫丽雅要干什么,但一进商场就高兴得乱叫,在她身边一蹦一跳地走。试衣服时小顾更兴奋,穿上一件就对着镜子嘿嘿地笑,扭着身子照来照去。“连小顾也知道爱美啊!”莫丽雅抿嘴笑着想。试裤子时出了点小差错,小顾没把裤子提上去,就从试衣间里走出来,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裤头。这反倒提醒了莫丽雅,买完外衣外裤,她又带小顾去买内衣裤。在一个柜台上,莫丽雅选好样式问小顾怎么样,小顾却一直不搭腔。莫丽雅抬起头,看见小顾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穿胸罩的塑料模特儿。莫丽雅拉小顾的袖子,小顾抬起手指着模特儿,嘴里说了句什么。莫丽雅开始没听清,在收银台付款时忽然一下想明白了,小顾说的是“媳妇”两个字。

两个人走出商场时,拎了一大堆购物袋。莫丽雅买的都是双份的。一身休闲装,米色夹克配浅白色牛仔裤,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衫;一套正装,浅灰色西服,配一件红斜条衬衫;两套内衣裤,一双黑色皮鞋,一双棕色皮鞋,外加两条裤带两双袜子。莫丽雅带着小顾向停车场走时,心里有一种痒痒的冲动,东西是按她的心意买的,但不知搭配在一起效果如何,她有些等不及想看小顾穿上新衣服的样子了。

“小顾,想不想穿上新衣服啊?”车上路后莫丽雅问。

小顾自然是想的,乐得在座位上拍着手蹦高,脑袋咣当撞在车顶上。莫丽雅把车停在一个浴室门前。浴室旁边是家理发店,莫丽雅看看小顾的头发,也到了该理的时候,就先带小顾走了进去。理过发后的小顾,已经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了。莫丽雅在浴室里雇了一个人,专门照顾小顾,把新买的衣服给他,嘱咐洗过澡后给小顾换上。小顾跟着那人往男浴室走,发现莫丽雅没在身边,就回过头喊姐。莫丽雅冲他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进去。看着小顾进了男浴室,她想,“到底还是个傻子啊!不懂得男女有别。”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小顾,莫丽雅还是有些惊呆了。果然人是衣服马是鞍啊,洗过澡换了衣服的小顾简直变了一个人,冷眼一看竟然很像一位当红的男影星。如果不是眼神发直,他就是个标准的帅哥。小顾换上的是夹克和牛仔裤,莫丽雅有些兴奋地想,“他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啊?”

回到望湖小区,车停在人行道上后,莫丽雅没让小顾回家,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把这套衣服换上,让姐看看。”莫丽雅把西服扔给他说。

说完她走进卧室,换上家常穿的衣服,回到客厅里,见小顾还穿着夹克和牛仔裤。

“把身上的衣服脱掉。”莫丽雅说。

小顾站在屋地上,扭着身子喊了声姐,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小顾竟然会不好意思啊!”莫丽雅有些惊奇,也有些好笑。

“脱吧,姐不看。”莫丽雅背过身去,低头给皮鞋穿鞋带。

小顾好一会没动静,莫丽雅以为他换好了,就把身子转过来。突然她就过电似的,直愣愣地呆住了。电到莫丽雅的是小顾的身体。小顾显然领会错了她的意思,已经把衣服全脱掉,正一丝不挂站在屋地上。谁能想象得到呢,小顾的身体竟然美得像一尊雕塑——宽宽的肩膀,饱满的胸肌,紧绷的小腹,细长的双腿……而他的男性器官,也已经在胯下傲然屹立。莫丽雅的脑袋一晕,她突然意识到,已经好久没见过年轻男人的身体了。一股热流从她脚底窜起来,汇聚在小腹部,又渐渐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莫丽雅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只气球似的,被热流托了起来。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梦游一般向小顾飘过去。小顾的身体裹在一团白光中,光的中心有个声音,轻轻喊着莫丽雅的名字。那团光炽热无比,像一只漩涡不停地旋转着,莫丽雅试图抵挡,但最后还是被吸进去,融化在了里边……

事情结束时,她懊悔不已。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离开小顾的身体时,莫丽雅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想毁掉来之不易的生活,葬送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吗?”

莫丽雅帮小顾穿好了西服,但已经没心思欣赏了,随口夸了几句,就慌乱地把小顾送出门。小顾有些不愿走,到了门口还回过头来,一声声喊姐。

吃晚饭时,老顾上了门,向莫丽雅表示感谢。

“这几天正打算带他去买呢,妹子倒想到头里了。”老顾脸涨得通红搓着手说,“不能让你搭钱,花了多少我得给你。”

莫丽雅知道老顾的经济条件,话她早想好了。小顾常帮自己干活,几件衣服不值什么钱,真要仔细算下来,恐怕自己还欠着小顾的人情呢!老顾听她这么讲,又连着说了几声谢谢,就起身告辞,边走边自言自语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这以后,莫丽雅就开始有意和小顾拉开些距离。暗地里,她对自己是有些气愤的,“不要脸的东西,还总说能控制住局面呢,竟然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栽在一个傻子的手上。”但莫丽雅没有一下断绝和小顾的往来,做事情是要讲究分寸的,循序渐进才让人容易接受。她还会给小顾送些吃的东西,小顾给她的东西,她也依旧会接受,只是次数慢慢减少了。有几次在湖边远远地看见小顾,她就紧走几步,绕到另一条道上去。

老秦正式和老婆提出了离婚。听到这个消息时,莫丽雅表现得很低调,一点都没有欢呼雀跃的意思。老秦把她的头搂进怀里问,“宝贝儿,你难道不高兴吗?”莫丽雅说,“高兴自然是高兴,但大家都是女人,我知道她也很不容易。”莫丽雅说得很真诚,半点都不矫揉造作。

“你放心吧,我会给她个妥善交代的。”沉默一会老秦又说,“你这人真的太善良了。”

老秦留下过夜的次数增多了,莫丽雅招聘了一个助手,打理茶馆的生意,全心全意扮演起相夫教子的角色。有人不是说过吗,通向男人心中的路是胃,一日三餐她都要精心准备。青菜是她亲手栽种的,用老秦的话说,纯粹的绿色食品。菜的样式她也下足了功夫,不仅考虑色香味,还兼顾营养均衡等等。她知道自己做得不错,老秦的饭量就是证明。莫丽雅不再午后去湖边了,像大家一样晚饭后出门,挎着老秦的胳膊,汇入休闲的人群中。他们已经很像夫妻了。有几次,在湖边碰到了小顾,小顾像从前一样,喊她姐,把一件什么东西递到她鼻子底下。莫丽雅也像从前一样,亲热地和他打招呼,把东西接过来。小顾如果跟在他们身边不走,她就找个借口把他支开。小顾走远后,她随手把东西扔进垃圾箱里。

老秦的沙漠风暴被人动了手脚,早晨起来,挡风玻璃上多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两道锯齿状的红印子,把玻璃斜着切割成四块,好像对老秦的爱车宣判了死刑。红印子颜色怪异,散发着浓烈的腐乳味。莫丽雅一下想到了小顾,心就一沉,好像坠了块石头。“小顾这是在报复啊!”莫丽雅想,大概小顾认为,是老秦的出现让她疏远了自己,所以对他的车下了手。也许,小顾想把老秦吓走,那么他和莫丽雅就又能像从前那样常在一起了。莫丽雅虽然把事情想明白了,但却不打算对老秦挑明,挑明了就会有很多麻烦,还可能越描越黑。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莫丽雅端了盆水,边擦车边说。

老秦倒是一点没生气,更没有往别处想,还开玩笑说看来自己是要鸿运当头了。

事情就这样遮掩了过去。当天上午,莫丽雅有意接近小顾,她发觉小顾对自己的态度倒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亲热地喊姐,把一块烤地瓜捅到她嘴巴边。莫丽雅试探了一下,对小顾说想要一枝桃花。小顾转身就向湖边跑,不大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回来,把桃花递给她。莫丽雅想,看来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小顾依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莫丽雅有些过于乐观了,没过几天,小顾又一次下了手。遭殃的还是老秦的沙漠风暴。这次轮胎成了攻击目标。老秦早晨走到车前时,发现左前胎和右后胎像两条死蛇似的软塌塌地盘在地上。老秦从两条死轮胎上各找到一枚钉子。显然是有人故意破坏,而且不太可能是小孩淘气,小孩哪会有这样的胆量?这次,老秦真有些生气了。本来上午要去市政府开会呢,没想到车却遭了暗算。莫丽雅劝老秦别着急,说可以当司机,送他到市政府。

“我看这事可能是她干的。”坐在莫丽雅的车上后老秦说,“没准她找人跟踪了我。”

莫丽雅明白老秦的意思,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老婆,离婚正闹得热火朝天,所以老秦才会这么想。“不太可能吧,大姐咋会干这么幼稚的事?”莫丽雅不动声色地说,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不可能,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你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不把人往坏处想。”老秦愤愤不平地说,“今后你也要小心点,提防她对你下手。”

莫丽雅觉得,自己是该找小顾谈谈了,让他以后不要再干这种傻事,但怎么谈她却没有想好。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莫丽雅有很多办法让他知趣地走开,但她的办法对小顾却不适用,和小顾没理可讲,他根本不会懂你在说什么。

莫丽雅犹豫不决时,小顾自己却出了事,他在一家商场被保安打了。莫丽雅中午出门买肉,见银杏树下没有小顾,小区里的几个闲人正聚在那议论纷纷。一个人说,小顾之所以挨打是因为在商场里耍了流氓。另一个人说,小顾其实算不上耍流氓,他只是用手摸着一个塑料模特喊媳妇。第三个人反驳他,还不算耍流氓?他把模特身上的乳罩脱了,还把手伸进了人家的裤衩里,用手指头……他们看到莫丽雅站在旁边,说得越发猥亵,莫丽雅心里泛起一股厌恶,快走几步离开。

莫丽雅能想象到小顾在商场里的表现,那天买内衣裤时,她就已经看出了苗头。如今被保安打了,也不是什么意外啊!买了肉往家里走时,莫丽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似乎去了块心病一样。开始她不明所以,走到家门口时,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因为小顾被打而高兴,“没准从这以后他吸取了教训,就再不会对老秦下手了。”

但没过几天,小顾又在银杏树下摆摊了。莫丽雅远远地看见他时,心里有些惊讶,还有些不舒服,听说小顾被打得很重,还住进了医院里,咋会这么快就恢复正常了?她不太想和小顾见面,越少接触,才能越快把事情了结掉。但在她犹豫时,小顾已经看见了她,奔着她跑了过来。小顾的一条腿有些不利落,脸颊上有一道伤,蜈蚣似的从眼角爬到下巴颏。

“小顾,你怎么受伤了?”莫丽雅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姐,你看,媳妇。”小顾不回答,把一张纸捅到莫丽雅眼前。

莫丽雅接过去展开,纸上印着一个裸体的外国女人,肩膀上扛着水罐,正站在溪水旁。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莫丽雅心底泛起来,“小顾真是太不像话了,竟敢拿这样的东西给我看!”但她竭力控制住情绪,一旦撕破脸皮,事情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

“真好看,小顾,你自己留着,姐不要。”莫丽雅说。

小顾也不打算送给她,只是让她看看罢了,那张纸显然是他的宝贝,他主动收回去叠好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莫丽雅看周围没人,就和小顾说了老秦车的事。她说得很费劲,尽量找那些小顾能懂的词,打着手势说了两遍。小顾不住地点头,嘿嘿地傻笑,莫丽雅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懂。两天后发生的事证明,小顾是没有听懂。

小顾这次干得直截了当,老秦开车正要进小区大门时,他把一块石头砸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玻璃是钢化的,碎成了无数小颗粒,像雨点似的溅了老秦一身一脸。老秦没受什么伤,但是吃惊不小,用胳膊护住脑袋缩在方向盘下面,半天没敢出来。等他缓过神来时,小顾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小顾是打算要我的命啊!我又没招惹过他,他干吗要这么干?”回到家时老秦还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对莫丽雅说。“他可能犯病了。”莫丽雅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似乎都不合适,难道她能告诉老秦,小顾是把他当成情敌来对待了吗?这天晚上老秦没有留下过夜,说是去装挡风玻璃,就再没有回来。

老秦走后不久,老顾上门来道歉,鞠躬作揖地赔不是,说要掏挡风玻璃钱。莫丽雅心里正烦,想不到小顾还真把老秦吓跑了?她正言厉色告诉老顾,“赔钱用不着,但今后一定要看好小顾,别让他再惹是生非。”老顾不住地点头,说了十几遍对不起。

老秦一连三天没有来,打电话说正忙一笔生意,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莫丽雅越想越害怕,她觉得,小顾已经威胁到自己的生活了,并且可能把她的生活彻底毁掉。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稳固,老秦不止有她一个女人,她们都比她年轻漂亮,稍微不留神,几年苦心经营积累起来的一切,就可能土崩瓦解。小顾成了一个可怕的阴影,一根扎在她心里的刺,一想到他,莫丽雅就会感觉到巨大的恐慌和不安。

第四天傍晚,老秦终于又露了面。两个人的眼光刚一接触,莫丽雅就看出来,老秦这几天除了忙生意外,也忙了女人。但她什么也没说,男人就像沙子,抓得越紧跑得越快,她是不会冒险去盘问的。晚饭莫丽雅做得很丰盛,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她就挽起老秦的胳膊,去湖边散步。

时令已经到了盛夏,湖里的荷花开得正好。粉红色的花朵像一张张小脸,从翠绿的荷叶间探出来,互相比试着美丽。中间的花蕊则像嘟起的小嘴儿,顽皮地吹气,湖边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人们已经忘记散步,纷纷停下来观赏。老秦兴致很高,主动提起了离婚的事,说这几天就会有结果。莫丽雅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里却长长舒了口气,几年的等待终于要有结果了。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差错,否则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走。莫丽雅正这么想着,小顾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一只柳条编的帽子往她头上戴。

“小顾,你怎么砸别人的车?”莫丽雅甩头躲开,板起脸问。

小顾不回答,傻笑着做了个扔石头的动作,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响。

“以后不许你再干这种事。”莫丽雅指着小顾说。

“坏人,该死。”小顾冲老秦翻着白眼,手比到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莫丽雅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和这么个浑人根本无话可说。小顾似乎也不想再说什么,他已经开始行动了,跑到一棵柳树底下,弯腰捡石头。老秦抓起莫丽雅的手,两个人像逃跑似的钻出人丛,一直跑进小区大门才敢停下脚步。

“真没想到,我秦某人竟然被一个傻子追得落荒而逃。”老秦喘了几口粗气,苦笑着说。

“这个小顾真该死。”莫丽雅咬牙切齿地说。

“你是不是和他走得太近了?所以他才缠上了我们。”老秦问。

莫丽雅心里咯噔一下,局面已经开始失控,朝着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我看他可怜,送过他两套衣服,想不到他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莫丽雅说。

“我怎么感觉他拿我当情敌,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老秦半真半假地说。

“在一个傻子面前你都这么不自信?”莫丽雅有意想制造些玩笑的气氛,但连她自己也感觉到,玩笑开得极其勉强,像用手去挠别人的胳肢窝。

这一晚躺在床上后,老秦没碰莫丽雅,说声累了,扭过身去很快就响起了鼾声。莫丽雅却怎么都睡不着,她知道,老秦在别的女人那里消耗了体力,所以才挂了免战牌。但也不能排除和小顾有关,老秦是个多疑的人,话说得轻描淡写,事情却会想得相当严重,甚至他都可能怀疑自己和小顾……莫丽雅不敢往下想了,惊出一身冷汗,小顾要是人间蒸发就好了,生活就会恢复平静,几天后老秦离了婚,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过上多年向往的生活。

早晨起床后,老秦打着哈哈说,“我的车不知还在不在?没准已经被小顾拆成一堆废铁了。”

“我去看一眼,如果真变成了废铁,就喊个收破烂的过来。”莫丽雅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非常不安,老秦起床后第一句话就提到小顾,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秦的沙漠风暴一切正常,威风凛凛地停在人行道上。莫丽雅长出一口气,今天这一关算是躲过了,但不知小顾下一次什么时候动手?莫丽雅想错了,今天小顾也没打算善罢甘休,他没对车下手,却对老秦本人展开了攻击。吃过早饭,老秦夹着公文包刚出门,小顾就像鬼影子似的从树后闪出来,一口痰吐在老秦脑袋上。老秦是地中海发式,小顾的那口痰正落在中间的海面上,穿越海岸线后,又沿着脑门迅速滑落下来,像只钟摆似的悬挂在老秦的鼻尖上。

“你看看这是在搞什么?”老秦大发雷霆,把公文包掼在地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冲着莫丽雅咆哮。

莫丽雅手忙脚乱帮老秦擦干净。这次她真害怕了,老秦的语气明显是在指责她,说的虽然是痰,但质问的却是她和小顾的关系。小顾已经把她逼到了绝路上。

莫丽雅是午饭后来到银杏树下的,这是她精心计划好的。如今是盛夏时节,人们吃过饭就会午睡,湖边难得见到一个人影。小顾刚把纸箱从家里抱出来,正往桌子上摆东西,见到莫丽雅兴奋得直蹦高,喊了声姐,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到她嘴边。

“小顾,姐想要朵荷花。”莫丽雅笑着把糖接过来,狠了狠心,说出了那句话。从家里出来后,她就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逼不得已,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只能这么做。

小顾答应一声,像匹马似的,欢快地跑走了。莫丽雅垂下头,不敢看他的背影,她的眼前掠过一幅画面:红砖垒成的湖岸斜着伸向水面,上面铺满厚厚的青苔,离岸边不远的水面上,荷花开得正艳。小顾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跨过一道铁栏杆,踏上湖岸,慢慢向湖水走,脚下突然一滑,他就一头向湖水栽去……不觉中,莫丽雅紧握起拳头,什么东西硌疼了她的手掌。她把手展开,手心里是一块糖。这是小顾刚刚给她的糖。没准别人给他糖时,他就想到了她,一直强忍着没有吃,把它揣在口袋里,好容易见到了她,就高兴地送给她……莫丽雅打个激灵。

莫丽雅疯了一般,拔腿向湖边跑,心里祈祷小顾还没有出事。离湖边二十几米时,莫丽雅看到了小顾,他正张开双手,踩着湿滑倾斜的湖岸向水面走。莫丽雅没敢大声喊叫,她害怕小顾受惊吓,更容易出现意外。她跑到湖边,轻声喊小顾。小顾回过头叫姐,冲她露出痴傻的笑容。

“快回来,小顾。”莫丽雅招手说。

“荷花,给姐。”小顾却不回来,仍然向水面走。

“你快回来,姐不想要花了。”莫丽雅提高声音喊。

但小顾不理她,他就像个机器人,接到指令后就要完成任务。莫丽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再不能看下去。她让小顾不要动,跨过栏杆想把他拉回来。她刚在湖岸上走出半步,脚下一滑,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中途她撞在小顾身上,随后,他们两个一起落入了湖水里……

莫丽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很乱,无数双脚在走,无数声音吵吵嚷嚷。她想抬起手,把那些人赶开,却没有半点力气。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是落进了湖水里,紧接着她回忆起来,落入水里后,小顾一直托着她,把她往上举。

“小顾!”莫丽雅喊。她没听到小顾的回答,有几个人围上来,但都不是小顾。

“小顾,他已经死了。”是老顾在说话。

莫丽雅紧紧地闭上眼睛,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小顾想采荷花……我还是来晚了,没有救到他。”好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说。她看见,一朵像羊似的白云,正走过头顶的天空,眨眼又变成一只狗。

“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死了也不是啥坏事。”老顾长叹一声说。

老顾只想草草安葬一下,莫丽雅坚持开追悼会,还在西山给小顾买了墓地。费用都是由她承担的。所有人,包括老秦都以为,莫丽雅是出于善良和怜悯。

安葬仪式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下莫丽雅一个人。她告诉大家,想再和小顾说几句话。已经是下午,墓园里一片寂静。墓碑上小顾的照片,眼神直直的,似乎要把人抓到里面去。莫丽雅拿出一张纸,展开,是小顾给她看过的,印着外国裸女的画。如今,她知道了,那是一位法国画家的作品,名字叫《泉》。莫丽雅擦着火柴,点燃了画的一角。火舌从裸女的脚下窜起,沿着双腿向上,吞没她的小腹、双乳、脖颈、脸庞和脑袋,最后,只留下一个残破的水罐,和一道焦煳色的泉水。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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