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苍催我起床后,便给我爽利地梳了个简单发髻,看出我不断打盹,有想要走向床铺补充回笼觉的意图,更觉左右不是。我握住南苍焦躁不安的手,微笑说:“我知道燕王今天要走,不用提醒我,谢谢。”
我把絮絮叨叨的她推到门外,回去躺到床上,开始闭眼催眠:一刻钟后我一定起来。
初春雨后美景稀罕,我打量着若水苑内迷人的景色。一进门来满几株桃花艳丽满目,似花蝴蝶般跌入眼中,花瓣轻轻落下,温柔地在风中扫过,留下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一旋一转又飘入了苑内的一角碧潭。潭底有着许多五色锦鲤,在水中游游荡荡地好不悠然。它们一会儿懒洋洋地在大石底上如屏息般留滞,一会儿又倏地似梭子般飞逝到远处,与其他小鱼共享斜射入潭水中央的几缕阳光。五彩斑斓的鱼鳞经阳光暖耀又腾出了几分眯人眼的七彩光斑。
潭水一年四季清冽,澄澈得能发掘出水下石壁的纹路细状,水草微扭纤细的腰肢,衬得潭水绿光映照满轮,苑内静谧优雅,活而不喧。
看着落下的桃花点点随潭水飘向东北方向,我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收回,转而万般无奈地放到了扯着我的衣角并想把我连拖带拽拐往大堂里的那只手。
“我说,芸姐啊,我自己真的会走,您不用拉我的。唉,如果你是怕我逃跑的话,还不如干脆用根绳子,往我脖子上一套岂不是更加有用?”我苦笑地边跟她“寸步难行”,边不断整理那已经歪曲变形的袖口和塌下来的肩搭。
“少废话,今日大伙儿都要去给燕王送行,你别想一个人给我溜场,要是不好好看着你进去,又不准给我耍什么小心眼子呢。”方芸态度极其强硬,作势又要来“祸害”我的袖子。
我一躲,朝她狡黠一笑:“怎么会呢,燕王要走当然应该先由芸姐您们这样的大佛亲自去送,哪儿有像千槿这样无头小苍蝇插足冒数的份呢,万一被燕王说我们怠慢他就不好了。再说了,诸位姐姐们不是都去了吗,差我这一个也不差,您说是吧?”
她也客客气气地回敬我一个笑容,然后在我耳边细声咬嘴:“说得对,多你一个也不多,你给我老实点过去,要不然的话……”
芸姐漂亮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阴险,然后左手真的出现了一套绳子:“哼哼……”
妈呀,还真是青楼当家的货,连身上都是全副武装。
“是想提高一点知名度,还是想乖乖地低头做人?”
见了这镇楼本事我也只好自觉地献出了衣领。拽吧拽吧,反正拽坏了也不要我出钱。
和方芸一踏进“落客堂”,我就自动跑到一边脱离了她的视野,往那群花花绿绿的花娘中一钻,登时就没了影,只留她在大厅里吹眉毛瞪眼地直跺脚。
金色面具被毁,脸上只覆了一条青色丝巾,再加上衣饰不显眼,想混在人里简直不成问题。
我跑进偏门旁,端上一碟雪花膏,暗暗观察。冷不防撞见了楼上燕王诡异的笑脸。见他久久有意无意地看我,我心里直打鼓,不自觉挪开了目光。
双眼巡视之际,看到了坐在二楼上与燕王隔厢的洛云裳。她今日依然蓝衣,不过换了一袭颀长坠地水袖,气质冰冷,但面色微赤暖润,看上去似乎刚刚从舞阁回来。
“王爷前几日光临敝楼,余未能替王爷接风洗尘,实属有憾,今日又要启程,来,大家给王爷敬酒送行。”玥姐目璨生光,披着半身薄狐皮褂子,手中托起一羊玉小瓷杯对向于止月,一口饮下。
众人见状,也各自持杯饮尽。
我想效仿,无奈眼下桌上只有一碟子花生米,凑合之余也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
心里嚼完自忿。于止月他这是搞什么鬼,既然他对那些热情而似火、闭月而羞花的花娘们根本不感兴趣,又为何不暗自走人免得她们纠缠惹出事端,今天居然还别开生面地办起了送酒宴?这着实令人费解,莫非他这次也只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又怕再独次宣见落人话柄所以才弄出一副“众美人送王归去兮”图?
虽然这个猜测有过分高抬自己的嫌疑,但是他上次不就是这样干的吗?
那他这次不会又要故意找我茬吧?
我这乌鸦鸟头真的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下一刻,一端酒小厮就在快要从我身边走过时,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似的,整个人一歪,手里一瓶佳酿就不偏不倚地要往我脸上泼来。奈何本宫机灵,立即侧过脸躲过了一劫,正在心底暗自庆幸时,远处不知射来什么东西,正好弹到瓶身,千钧一发之际,半歪的瓶身调转势头,直接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所以说,人倒霉了连喝凉水都塞牙缝,更何况现在是有人故意要你难堪。
淋在脸上的酒液“吧嗒吧嗒”地滴下。
本宫一怒,扯下面巾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TMD,到底是哪个屎人?!
小厮见我隐忍欲发,慌作一团,连连向我弯腰作揖,又捡起摔落一地的盘子和酒杯,手上划伤几块,缩手站起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边的响声引起了堂内的注意,玥姐也转头看下来,看清我此时的境遇后表示很无奈,更不幸的是,芸姐发现了我。
我渐渐明白,有人不相信我的脸!所以像上次事情一样照葫芦画瓢安排了一出别出心裁的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本宫对这种情况早已经作了防备,在妆粉里混用了一种特殊的东西,防水防火防盗版,最关键的是,还防你们这群贼心不死的恶贼,所以这次脸上的易容可不像一般水粉一样遇水即溶。
芸姐挤开人群来责备那小厮几句,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又问了我哪里受伤了,将我身上和脸上的酒渍轻轻掸干,她才又开口道:“千槿啊,以后要小心一点,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对自己的安全也不要掉以轻心,多带个心眼总是好的,这些在我们艳雀楼里也是有规矩。要是有人胆敢破坏,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芸姐最后一句话故意提高声音,像是对在场的所有花娘说的,语言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千槿知道了,谢谢芸姐。”我冲她一笑,对外一副得瑟脸。
原来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感觉啊。
楼上的于止月目观全程,笑得格外明朗。
接下来我和芸姐就我是否有必要回去换衣服这个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争论。我是认为十分之有必要,但她以送酒宴尚为结束以及衣服污染面积不大为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
就在我们争论不休地要进入下一轮时,于止月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嗖”地一声,大家见一黑影从头顶掠过后,他人就到了门口,然后向方玥说了一声“告辞”就离开了,大堂四散的一帮人也迅速地下了楼集结飞奔而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就看到一群贵公子衣袂鼓鼓,眨眼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好了,你可以走了。”芸姐放开我大方地说。
……
得言我迅速溜出大堂,正准备原路绕回房间,在走至一树荫旁的拐道时,听到墙外悉悉索索传来什么声音,猫着腰提裙凑近。
周遭疾速加重的脚步声远近混乱地传来,不一会儿就一瞬间消失,大概那群人都用轻功飞走了。这般焦急,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其间只闻两个轻轻的脚步在不紧不慢地前后交替,甚至游刃有余,丝毫不显一点慌张。没猜错的话,这俩人武功应该是里面最上乘的。
其中一个开口道:“甸州那边还有消息吗?”
这是!于止月的声音。
另一个人也出声:“暂时没有,只等我们和不客他们会合,不过最快速度也要三天,这期间也不知道太子那边又会打什么鬼主意。”
这个是宁子渊的声音。奇怪,刚刚怎么没看见他?他们这么急着去甸州干什么?
于止月的声音又淡淡传来:“你此次不必与我同去,我看艳雀楼那个女人还是不简单。你就在扬州先待着,叫狼烟巷的人去查查她的身份,顺便盯着灵王,有事我会传书与你。”
哪个女人?
“好,风阙昨晚出动了,你万事小心,”宁子渊刚刚要走,又想到了什么问,“我总觉得那个仇千槿有点古怪,她如此隐藏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躲债?”
去你妹的我要躲债,不知道内情不要瞎猜,毁了本宫一世英名要你好看!
听出他的疑惑,于止月又道:“她你不必过多在意,我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看看,看看,看人家多么大方,也不知道和人家燕王多学学,整天就知道揣着贼心对我这种小姑娘抓着不放,年纪轻轻就这么老奸巨猾,早晚得湿鞋。
宁子渊没有再接话,接下来只听见有人脚步一轻,如一阵风般扬长而去,后者也略施轻功转瞬离开。两人虽然同用轻功,但不同的是,宁子渊的步法稍简洁有力些,难不成宁子渊的轻功比于止月还好?
慢着,本宫耳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连这么细微的区别都能听出来,功力恢复了?
我忙双手提气,腹腔中忽然腾起一点云山雾绕的感觉,真的有!
虽然内力恢复得不多,但总比没有的好。我转身看了看周围,发现视力也比以前更为清亮。
顾不得再去反复确认这些,我飞也似地跑回了若水苑。屋内香气循来鼻尖,果然洗澡水又被人放好,房内是当初芸姐带来的那几个丫头。
想是芸姐吩咐她们提前赶来为我准备的。
看着桶里鲜艳的花瓣,我脱掉了身上的脏衣服,踏入,坐下沐浴。
月光皎洁,黑云缓缓向它靠拢,遮住了一角朦朦胧胧的玉盘。月亮似是发觉便羞了几分,光芒更亮。凉夜如水,如纱,为入眠的人悄悄盖上。
隔苑内又传来一阵阵放肆的调笑声。不禁感叹,这小花魁迟苒苒的生意还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