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二十四年元月十五日。
又是一个雪天,雪粒子不知休止地覆上了整座长安城,雪色苍茫,天地间银装素裹。却未成功打散这城里的热闹气儿,卖馄饨的小摊仍然热气腾腾的支着,年味也还弥留着些许尾声。
这日是上元节,长安满是月色灯山,去宫里赴宴的香车宝盖络绎不绝。
晏府地门口停着辆马车,无人注意,车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你今儿个在宫里注意着些,听你姨母的话,可莫要任性。”晏府门口,晏家夫人郑氏正低声叮嘱自家的大女儿,见她连连称是,略满意地向身后的侍女挥了挥袖,海棠红色的大氅便递到了手里,郑氏仔细地替她系上。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可曾看到满星那丫头?”
“未曾。”
“这一天天的,又不知上哪野了,回来看我不教训她。”晏满月却瞧见母亲眉眼间无奈又透出一如既往的宠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树影摇曳,被枝头挂着的灯火烫着了似的,郑氏道:“好了,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宫里前几日来了请柬,宫里的上元灯节由宸妃娘娘代持,也邀各家女眷去宫里赏梅。郑氏作为主母本应当一同去,可不巧前几日病了一场直到今日也还未痊愈,只好托了自家姐姐户部郎中的夫人刘郑氏照顾一二。
晏满月拂开车帘,正欲提裙进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着一身碧色侍女装,还梳着丫鬟头,眉眼间说不出的俏丽灵动,像春日新绿的柳枝,不免一怔,这不正是方才母亲提到的三丫头。
晏满星面上挂着可谓极尽谄媚的笑。
“怎么了?”郑氏的声音传来,晏满星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生怕她大姐把她赶下去,去宫里这件事泡汤事小,就这么下去母亲非得把她耳朵拧下来以敬这胡作非为之举不可。
却见晏满月放下帘子,转身向郑氏摇了摇头“无事,只一不小心踩着裙子了。”
她大姐身后的侍女阿兰从帘缝往里瞧了一眼,很快便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便也不吱声了。
车夫鞭声渐起,马车消失在晏家巷口,又转了几道弯,晏满月才打量了几眼晏满星的这身装扮,这才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阿姐,我还从未进过宫呢,你带我去瞧瞧?”晏满星一脸讨好地笑,又怕她不答应,双手一捞,紧紧抱住晏满月地胳膊,道:“我向你保证,绝不给你惹事儿。行不?”
晏满月轻摇头道:“姨母和柳晚晚可也在那,你如何能不穿帮?”
“姨母管着她家的姑娘,哪能分心照顾咱们?”晏满星没继续说下去,但姐妹俩都心知肚明。
刘郑氏若真有心照拂,今日哪里会直接自己去了宫里,连来晏家等等都不肯。她与晏家夫人乃同胞姊妹,性格却十分好强,生怕别人夺了她的光彩,刘大人的几个子女个个都在她的压制下,对于晏家的三姊妹,她一直是看不上的。
至于柳晚晚就更不用担心了,她俩的革命友谊成立于从小到大的厮混,可以互骂,旁人绝对是多说一句都不行。
阿兰道:“三小姐,您这样等回去大夫人定要责怪的。”
晏满星散漫的笑了笑,道:“我都到这儿了,现在回去刚才岂不是白担惊受怕一场?回去的事儿便等回去再说,放心,母亲要怪便怪我好了。”
阿兰还是有些不放心,晏满月却示意她不必多言。
就当有个照应吧!晏满月想。微微颔首,又不禁看着笑意盈盈的三妹妹,“你往日可没这股积极劲儿。”
晏满星正自顾从袖中掏出两块儿桂花糕,递了给晏满月和阿兰,见她摇摇头表示不吃,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满不在乎道:“是柳晚晚跟我说宫里的糕做的绝顶美味,还笑我没吃过,我气不过,便心想不如今日跟着阿姐去尝尝。”
晏满月叹了口气,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三妹。
天还是灰蒙蒙的,雪却下的小了些,晏满星撩开窗,一眼望去皆是刺眼的白,巍峨的宫门已在视线可触之处。
忽然马车“咯吱”一声巨响,车夫下去查探了一番回来道:“小姐,这似是‘伏兔’出了故障,恐怕需要些时间修理。”
话还未说完的时候,晏满星跳了下来,双手合着在唇边呵了口气,“这还好是已到了门口,况且再过一段路车马也不可随入,接下来的路便走过去吧!”
晏满月也随她下了车,点头表示同意。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宫,宫里早已派人来接待,晏满星跟在后面做着十足的小丫头样子,又忍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
宫里的长廊人行如织,朱墙黛瓦的宫殿在皑皑白雪里,压抑肃穆中添了几分清冷的美感。
深邃苍穹下,只见一人于风雪深处走来,着一身紫色官袍,肩头覆雪,浑身都裹着这凛冬的寒意写着生人勿近,却长了一张俊俏非凡,魅惑众生的脸。
提着琉璃灯盏的宫人都对他欠身行礼。
他身后的官员正低声与他交谈,他淡淡回应几句,脸上的神情沉稳不变。那官员笑了一声,似是醍醐灌顶,匆忙离去了。
渐渐离得近了,晏满星凝着那人的身影,只觉君子如玉,却是块千年冷玉。
那人察觉到什么,染墨似的眸子往她看了过来。
晏满星慌忙移开目光,把头低下来,宫中路上的雪被扫开,露出青色地砖,上头还有一层水渍,不知从哪飘来的粉朱梅瓣零星散落在地上。
忽然,她脚下一恍惚,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向前扑去,脑子里不假思索,手扑地前抓住了眼前唯一可支撑得物件儿。
“啊......!”
晏满月正走在前头,听见动静讶异地转身,却看见自家三妹摔倒在地,手上还抱着那紫袍大人不放,那人神色沉沉。
晏满星只呆了那么一瞬,便猛然意识道她手里抱的是什么。丫的,这是这位俊公子的大腿!!!?
他冷冷道:“抱够了吗”
“够......够了。不对,大人恕罪。”晏满星一怔,手上的深色紫袍被她捏出一层褶皱,她淡定的松开手,眼珠一转,起身跪下。
晏满星低着头正不知所措,带路的內侍已扯开了嗓子跪下:“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只是替她俩带路去宸妃娘娘的上元灯宴,没成想这丫鬟如此不知礼数冒犯了您。不如我让人杖责三十,好好的罚她。”
什么?杖责?情况不妙!
听了这话,不等晏满月上来求情,晏满星已捏着嗓子泫然欲泣道:“大人恕罪啊,奴婢从小腿脚有些抽风,今日不知怎得又犯了这老毛病了。”说罢还锤了几下腿,似乎是怪罪自己,看起来十分可怜。
晏满星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大人长得很高,她只微看到了他的线条分明的下颌,不清楚他脸上此时是怎样的神情,风雪声呼啸着,她一边哽咽一边拿袖子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抖了抖袖子,只感觉两袖空空,有些不自在。
沈亭蹙眉望了她一眼,带着探究,晏满星又赶紧低下了头。
嗯?那大人的墨靴子上那白色的渣渣是什么?怎么越看越像她的桂花糕。
桂花糕大块的“尸体”十分凄惨地横陈在那大人的脚边。晏满星只觉此时风从袖口灌入,居然逆行而上,变得滚烫,顺带染红了双颊,赧然万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去,只听见一声扫袖,清冷的声音与雪花从头顶一起飘下,“罢了,退下吧。”
“谢大人。”那人不再理睬她,在她身旁拂袖而去,似是觉得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晏满星顿时如释重负。
阿兰也被这场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她起来,小声询问道:“三小姐您没事儿吧!”
晏满星摆摆手,有些尴尬地望向她大姐,一副坐等挨打的模样。那人一副高官贵胄的模样,若真怪罪下来,她怕是难逃一劫。她刚说完不惹事儿,却差点捅了个大篓子。
多说无益,这身边还有外人在,好在也没出什么岔子,晏满月叹了口气道:“算了,回去再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