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悄悄进场,宋三喜早找经理要了几张门票。前排中间,正是最好的座次。戏未开场,剧场内有些噪杂。趁着这个空挡,宋三喜问身边的张啸林,这个温酒斩华雄有什么讲究。
“有讲究的不是这出戏,而是这个角儿。”,张啸林微微一笑,给他解释。宋三喜虽说以前久在京城,可他行伍出身,根本就没看过什么戏,这里面的讲究自然不明白。而张啸林却看得多了,当然远比他更清楚。
武圣关云长,在当时社会的地位远非现在可比。那个年代,关羽的地位是无限高的。武圣文圣,平分秋色。孔圣人被顶礼膜拜,关夫子又怎么可能不受敬重?
戏班子里面只要开演关羽的戏,那这名戏子必须要演前洗澡,整个戏班烧香祷祝。演员一旦扮上妆,那就相当于武圣临场。整个戏班,从班主到打杂的,跟这名演员说话必须客客气气,不吵不闹。甚至在清朝中期,京剧流派还是雏形的时候,朝廷曾经以亵渎神灵为名,一度禁演关羽的戏。若是非要有关公出场,戏班则要以张飞代替。关羽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演戏的如此慎重,看戏的又怎么可能不当回事?实际上,但凡关羽出场,无论演的是好是坏,但凡懂规矩的观众是绝不敢喝倒彩的。
尊重关羽的不仅仅是戏班和朝廷,而是整个社会。在江湖上刀头舔血的豪客,在衙门管抓人追凶的捕快,在军队里带兵打仗的武官,所有动武的行当,对关羽的尊重尤其明显。卢筱嘉和张学良又是门里出身的军官,又是老戏迷,自然也都知道这个规矩。
末了,张啸林嘿嘿一笑。他低声道:“幸亏孟小冬是老生出身,挑关羽的担子也挑得起来。哈哈,这下好了,谁也不敢给她挑毛病了。就算要挑,也绝不会选在演员演戏的时候挑。”
灯光渐渐暗下去,唯有舞台上明光大亮。锣鼓一声,戏曲正式开演。卢筱嘉低声对张学良道:“这下好了,咱不能挑毛病了。”
张学良微微一笑:“我自开始看戏,就有两个角色的演员不敢当场找茬。一个是武圣关云长,一个是岳飞岳元帅。嘿,这两位忠义无双,正是我的偶像。卢兄,我早看出来了,你这次来看戏就是奔着找茬来的。我劝你一句,安心看戏吧。要是这位冬皇演得不好,那咱们大可以等演出结束之后再发牢骚。若是她真有本事,你就不必再难为人家了。”
“只好如此。”,卢筱嘉有些悻悻。他瞄了一眼身边的杜月笙,真有些不甘心。
孟小冬出场,果然神威凛凛,气度不凡。她虽是女儿身,但一行一动,无不沉凝端庄。张学良带头喝一声彩,让卢筱嘉更是郁闷。
其实“温酒斩华雄”也算是取了个巧,这一出戏虽是武戏,但主要是在军营内的对唱,没多少武打动作。所以这出戏考较的是演员的唱念做三项本事,绕过了打,这正适合孟小冬。
“三弟休把兄小量,
长他志气灭自强。
你道那华雄是好将,
无人敢敌小儿郎。
众诸侯,
吓破了胆。
只杀得一个个丢盔弃甲,万般无奈,落荒而逃,转回营房——
……”
这经典一唱,里面又被孟小冬加了许多垫字虚字,更是好听。这加虚字的办法,只有那些有功底的演员才敢使用。若是本事不够,乱加虚字的话,就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一场演出结束,张学良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夸奖孟小冬好功底。卢筱嘉绷着脸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想了一想,终于决定再刁难一下杜月笙:“杜先生,能否带我们一睹冬皇真容?平时都是从报纸上看照片,这次既然遇到了,说什么也要见见真人。”
杜月笙略一沉吟,觉得这也不算个什么事儿。于是他应承下来:“好吧,既然卢公子想见,月笙就安排一下。”
于是杜月笙吩咐宋三喜去后台通知一声,说他们要见一见孟小冬。没想到孟小冬尚未卸妆,他们还得等一等。卢筱嘉点头同意,他可不想面对一张关公脸。
就在他们在大世界听戏的这段时间,海侨酒店内,五十名便衣打扮的正规军忽然集体出动。按理来说,他们应该在酒店好好等待卢筱嘉的到来才是。这样一起离开,这绝对算是怪事。
藏在暗处负责监视的人大为紧张,立刻将这件事情报告给了庆达。庆达重视无比,他一方面赶紧想办法给杜月笙打电话,一边面沉思应付之法。这些人说走就走,而且极为分散。若是等着杜月笙的意见的话,肯定要全部跟丢。没办法,现在只能靠他自己拿个主意!
苦思之下,庆达决定采取人海战术!他们比起对方的最大优势,第一是人多,第二是地利。他要充分运用这两个优势,想办法将对方的每一个人都紧紧盯死。
于是整整近百名杜月笙的手下出动,两个负责一个,盯住对方。就算是这样,庆达仍不放心,他给连大元打了个电话求援。连大元也高度重视,他立刻源源不断的调来后续援手。
海侨酒店附近就这么在平静之中忙碌了起来,这五十个人,每人肩头都背着一个分量不轻的包裹,鬼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一出门口就朝着不同的方向赶去,似乎是早就分派好了任务。
海侨酒店内四楼的走廊上,一个服务生丢下手上所有的活,跑到窗口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他不是光明正大的趴在窗口朝外看,而是躲在一旁,站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往下看。便衣们的离去和盯梢者的跟随,都被他看在眼里。
这名服务生看完之后转过身来,终于他的一张脸被照耀在灯光之下。那一张清秀而冷酷的脸,不是戴笠是谁?!他居然早就混到了这里!
他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他微微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嘿,若是为了外出办事的话,就不会走的如此集中。这些家伙打得什么主意?如此招摇,明显是为了将杜月笙的手下全部吸引走。可吸引走了又怎样?杜月笙的人本身就是来监视他们的,被吸引走了,照样还是在监视着他们。”
戴笠摇了摇头:“不对,事情不对。”,接着他脸色微微一变:“难道说,除了这些人之外,卢永祥那边还有人来?难道说,不但卢筱嘉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烟幕,就连这五十个人都是?”。戴笠一咬牙,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动起来!
杜月笙在应付着卢筱嘉,戴笠在打着自己的主意。在不远处的租界,日领馆内,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神色匆匆的走着。久违了,那就是渡边正雄。
如此深夜他还穿戴的这么整齐,显得很是怪异。 渡边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穿堂过屋,在日领馆的后门迎接了一个身穿黑色大披风,头戴黑礼帽的人。
“孙都督——”,渡边小声的跟对方打着招呼。那人一闪身进了日领馆,进去之后摘了礼帽,脱下风衣。他正是新近暂代沪军都督一职的孙传义,他这么晚了孤身来到这里干什么?
“别喊我都督,埋汰我呢?”,孙传义苦笑一声。他跟渡边握了握手:“叫我一声孙将军我就很高兴了。”
渡边微微一笑:“孙将军,约您的人早在等候了。您来的太晚了一些——”
“没法子。”,孙传义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以前真是小看了陈其美了。我本以为他一死,我控制沪军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想到这家伙在沪军内部发展了很多死党,这些人太顽固。就算陈其美死了这么久了,仍然在遵照他以前的主张行事。嘿,我在沪军内部,也是步履维艰啊。”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上楼,渡边推开一间静室的门。门内,身穿宽大和服的参赞佐藤正陪一个人聊天。那人一身长衫,仍旧掩盖不住全身的铁血之气。这人,赫然正是浙军大帅卢永祥!
“卢大帅!”,孙传义眼中微微闪过震惊:“我没想到,居然是您亲自前来。给我递信的人明明说,您是指派了一个心腹前来——”
“谁来都比不上我亲自来。”,卢永祥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他跟孙传义握了手:“孙老弟,坐吧。不亲自跟你谈一谈,我总是不放心。跟你见面之后,我会直接坐日领馆的专车离开上海滩,直接回到浙江。”,接着他苦笑一声:“事情没成以前,我来上海滩就算是在冒险。”
孙传义点一点头,佐藤微微一笑:“在这里,我转达一下本国政府的态度。两位放心,你们的事业,我日本政府全力支持。”
“多谢了,事成之后,卢某定有一份心意。”,卢永祥拱了拱手。
“不是我们的事业——”,孙传义不得不更正他:“这是卢大帅的事业,我只不过是在帮忙。”,接着他皱眉道:“大帅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控制沪军,短时间内我根本做不到。而中央,是绝不会给我充足的时间的。就算他们给,大帅你也等不起。因此,这件事我恐怕爱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