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典走近,犹豫了一下,跟那人一样,蹲在火堆旁。
火堆旁除了一堆黄纸外,还有一本全唐诗,诗集老旧泛黄。
风微微一吹,似乎就能抖出大片碎屑。
或许是书太旧了,也或许是被人反复翻了无数遍,亦或者两者皆有。
接着明晃晃的火焰,两人勉强能够互相辨认对方。
那人看着陈典,似有熟悉,盯了好几秒,才转过头。
他长的普普通通,个子也不高,属于中等身材,甚至还有些显矮。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他的那双眼睛。
咋一瞧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若细看的话,那双黑色眼珠平静无常。
即便此刻他喉咙呜咽着,陈典也没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丝波动。
泰山崩而面不改色,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
那平静的眼神中,深邃而自然,似包藏宇宙,囊括天地。
这样的目光,陈典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那就是他的父亲,陈渠梁。
那是历经沧桑的平淡,博览群书的深蕴。
这一刻的陈典,心中再没有什么害怕紧张,反而有许多疑问。
“你……在这烧纸?”陈典轻声问。
“……嗯!”
那人略微顿了一下,继续往火堆里添纸,微微点头。
陈典那么一问,对方就这么随意一答,显然,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人似乎也没有要把话说明白的意思。
两人一时无话,那人坐下来,陈典也跟着坐在地上。
他试着捏了一打黄纸,见对方没反对,陈典慢慢将纸一张张放进火堆。
似乎因为这一举动,那人开始主动开口跟陈典说话。
“这个点,你还在这不走,宿舍可就要关门了!”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既像是在催人走,又像是在跟人说话。
陈典挥手扬了扬面前的灰屑,懒散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那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我跟你不一样,我今晚没打算回宿舍。”
“哦……”陈典似懂非懂,“你听说过咱们北清的四怪吗?”
“略知一二!”
那人面无情色,沉声道。
“那……你就是那鬼怪喽?”
那人没有回答他,见火中黄纸还有很多,暂停放纸,拿起地上的那本全唐诗,借着火光,默看起来。
他依旧在读王维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同样停下手中动作,陈典食指敲打着膝盖,似在思索某些事情。
两人就这样静坐了十来分钟。
陈典盯着略微有些暗淡的丧火,缓缓开口:“我听说,前几年有一学姐从这跳下去……”
那人翻书的动作猛地一顿,陈典看到,他古井不破的眼神里,闪过一抹异样。
吐了一口气,他重重的将那叶书翻过,道:“那是我姐姐!”
陈典默默点头,他并没有太多意外。
之前通过那句“遥知姐弟登高处”,他基本就有了推断。
“噔~~”
学校的大本钟使劲撞了一下,已经零点了。
赵星辰几个也几乎在这前后给陈典发了消息。
掏出手机简单的回了他们一句“今天可能不回去了!”,他才发现,竟然到重阳节了。
就在陈典发消息的同时,那人把黑色的雨衣一脱,里面是一身白色的丧服。
陈典一怔,只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到火堆里,瞬间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我姐姐就是在重阳节这天死的,给她验尸的法医说,她大概就是凌晨这个点跳下去的!”
那家伙站起来,走到楼边,俯视下方。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跳楼?”陈典意味深长地道。
那家伙负手,看了眼深黑的夜空。
“我也不知道,法医推断是自杀,但我坚决不信,我姐姐绝不会自杀,她绝不会抛下我,那怕她真要这么做,也定会给我留下一份遗书,亦或者……她事先跟我联系时,也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我前前后后反复思索了上千遍,也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印象!”
“人总有一时冲动的时候,或许………”陈典摸着下巴思考。
“不会,她不会是那样的人!”那家伙已经转身重新坐了下来,盯着陈典摇了摇头,“我断定,我姐姐定是被人谋害,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陈典无法反驳,这种事就算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敢保证就比眼前这家伙更理智多少。
更何况,他跟眼前这家伙也只算是萍水相逢,以后能不能再见面还两说,说太多反而招人反感,不若留个知人解人的好印象。
那家伙重新披上黑雨衣,继续将剩下的黄纸丢进火堆。
“你是……大一的?”
陈典看他打扮,有意无意地问道。
“大二,”他伸出两根手指,“文学院,古典文学专业,二班,李毕方!”
“大二,李毕方!”陈典心中默念,又道,“我听说这一年来除了周末,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这楼顶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都是你在看书。”
既然他来自文学院,陈典猜测他是在深夜念书。
“不是,”李毕方用木棍翻了翻烧纸,“我是在念佛经!”
“佛经?”
陈典恍然,难怪夏敏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
“你信佛?”
“不信,我姐姐信,来这之前,我就打算替她念一年的佛经,以做超度。今天是最后一天!”李毕方依旧面无表情地道。
“那看来,以后四怪就要少一怪喽!”
说着,陈典顺势躺下来,双手枕着后脑勺,看着天空月亮。
他的头正好靠在李毕方的膝盖旁,对方一低头,陈典微抬眼皮,两人“针尖对麦芒”。
李毕方依旧是那副面瘫脸,撇过头,捣鼓手中木棍,陈典转睛重新望向夜空。
“喂,我告诉你的事,不要跟其他人说!”
李毕方用对待朋友的口吻,告诫陈典。
“放心,”陈典随之一笑,“这种事,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其他人也不知!”
“喂,”陈典以几乎同样的语气,道,“天天都念经,你就不怕有人上来,尤其是被护校大队的捉到,不开除学籍也要记大过一次吧!”
李毕方抖了抖黑色雨衣:“你刚上来时,看到我了吗?”
“哦,你这衣服……我还以为……防雨的呢!”陈典恍然大悟。
“这只是其一,那边……”李毕方指了指楼顶西边,道,“有一个通往图书馆最顶层的石制楼梯,楼梯口被大理石封着,只要掀开大理石,便可以下去,藏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
“楼梯?”
“应该是建楼的时候,为了方便爬上楼顶内部工程,才这么设计的,要是白天的话,你会发现,其他地方也有大理石封盖,所有的大理石几乎组成了一个田字,但只有西边最中间那块能掀开,可能是建造者当时忘记补上了!”
“你还真幸运………”
………
陈典和李毕方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直到面前的黄纸全部烧完。
李毕方捧着一抔抔纸灰,绕着楼顶四周,将其随风撒下。
之后,他仍是坐着,陈典躺着,一个看书,一个望月,两人都没怎么睡,到了快五点钟,他们才起身,准备下楼。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图书馆偏门。
重新现在图书馆正门口,陈典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转身跟李毕方告别。
“再见,陈典!”
李毕方已经收了丧服和黑雨衣,上身只剩一件单薄的寸衫。
“咦?你知道我名字!”
陈典惊讶,他自问自始自终都没自报过姓名。
“军演那天,我就站在你背后,看着你做了五百个俯卧撑!”
“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