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过了三伏，午后的阳光依旧火辣。幸得茂密的山林遮挡，隐身在林海深处的白龙涧凉风习习。
李小萌坐在一块岩石上，太久的等待可真让人疲惫。她背对泠泠作响的山溪，在百无聊赖地编一只花冠。
沈益飞和刘壮壮则在旁边的溪水里乐此不疲地折腾，一惊一乍地尖叫。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在水里捉鱼远比爬树掏鸟蛋要复杂得多。虽然那溪水清澈见底，但山涧里的冷水鱼很小，而且一个个都鬼机灵，很难得手。
“嗨！你们过来瞧瞧，有人来了，应该是她！”李小萌站在岩上招呼。
沈益飞和刘壮壮连忙凑了过来，也顾不得被他们捉住暂养在小水池的鱼儿了。
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个年轻的女子越来越近，她背上的背包像一座沉重的山。
“嗯！准没错。我们去迎一迎吧！”沈益飞捡起地上的衬衫，撒腿就跑。
“曹老师！曹老师！”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象三只欢快的小鹿一路狂奔。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会儿到的呢？”那瘦瘦高高的女子笑得有些腼腆，她一边擦抹额头的汗水，一边打量眼前的个小伙伴。
“呵呵！我们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刘壮壮喘着粗气，抢着说。
“张校长叫我们早点过来迎迎你！”李小萌细声细语地补充道。
“曹老师，您累了吧？背包我来替您背！”沈益飞热情地伸出双手上前就抢那背包。
“不不不！这太沉，你背不了的。”一个半小时山路跋涉，曹静早已是精疲力竭。可是她看着眼前沈益飞那单薄的身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曹老师，您看不起人！连校长都说我们个是迎宾大使，每年新老师报到，都是我们来迎接的。”沈益飞撅着嘴巴，有点不高兴。
“曹老师，您走这么久了！让我们两个分开来背吧，没有问题的！”刘壮壮急着在一边帮腔。
“不！是我们个人。”李小萌严肃地更正。
眼见此景，曹静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把行李放在地上，分成大大小小份，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往前走。
“还有多久才能到呀？”曹静笑眯眯地问沈益飞。
“翻过这个坡就到了！顶多半小时。”沈益飞说得轻轻松松。
曹静心想，幸好有这三个小帮手来迎，要不还真够呛哩。
“曹老师，您打算在我们这儿教多久呀？”跟在后面的李小萌怯生生地问。
曹静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女生会问得这么犀利。说真话，这是一个让很多择业者都会纠结的问题，包括曹静本人也曾一度困惑不已，幸好她现在已经有了明确而坚定的抉择。曹静看着李小萌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大家喜欢，也许我会在这儿呆很久的！”
“是么？”李小萌眼睛倏地一亮，宛若电光一闪而过。接着，她又不好意思地说出内心的隐忧，“每次开学，我们都会迎来新的老师，同学们可开心哩！可是好多老师放完假就没有再回来。”
心儿颤栗！曹静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李小萌的肩头，“你说的我懂！我也是在山里长大的。”
（二）
清坪小学坐落在重重叠叠的群山怀抱里，宛如一块能量巨大的磁铁，它把远远近近那些散落在山野里的孩子都吸引到了这里。于是，这个原本寂静的山谷，就成了一个欢乐的鸟巢。
清坪小学全校有学生人，其中个是留守儿童，人寄宿。学校没有英语和计算机课专业老师，硬件设施极为简陋。不过，清坪小学却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中心小学，它寄托了全乡的希望。全校共有个教职工，除了食堂的厨师们，其余包括校长在内的每个人都要为多个班级上课，并且还要照顾学生衣食起居、心理成长，教职工在实际工作中，既要当好老师，又要当好爹妈，相当于是一个全职保姆。
还有一件事情让同学们耿耿于怀，那就是老师的年龄和性别结构问题，清坪小学的教职工%都在岁以上，而且大多是男性。沈益飞常常在私下里大发牢骚，与城里的学校相比，我们的学校真是老气横秋啊，连一件鲜亮的裙子都看不到哩！
沈益飞可是见过大世面的，那一次老爸带他到县城里检查身体，他硬是扒在县中的大门外看了足足半小时，回来后却眉飞色舞地跟同学们神侃了好多天。
曹静老师被张校长任命为六年级（2）班的班主任，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时，那空前热烈的掌声让她既感动又意外，最初的几秒钟甚至有点儿手足无措，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她下意识地低头检点一下自己的衣着，白色T恤衫，半旧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简洁而随意，并无不妥之处呀！
“同学们！大家好，我叫曹静，我是新来的班主任，今年你们的语文、音乐和思想品德都由我来教。我很希望大家都能把我当成朋友！”
曹静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曹静板书的时候，底下一片喜悦的嗡鸣。
“怎么样？我说的没有错吧？长腿美眉就是教我们班的！”沈益飞用胳膊捅一捅同桌的殷桃，脸上的神情格外得意。
昨天下午，沈益飞提前在教室发布小道消息，曾经受到小美女殷桃的严重质疑。其实殷桃并非是不相信，而是害怕热切期待之后的空喜一场，谁不希望能有一个年轻、活力、时尚的美女当自己的班主任呀？
“沈益飞同学，你在议论什么呢？”曹静笑吟吟地问。她知道，第一堂课的纪律非常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影响到一个老师威信的确立。
“我、我——”沈益飞脸上的得意瞬间剥落。真是厉害哩！他没有想到前天的一次迎接，老师就已清清楚楚记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对自己下面的小动也作明察秋毫。
“他说、他说你是长腿美眉！”殷桃快人快语在一边揭底。
底下，有人捂着嘴巴在笑。
曹静把手里的粉笔在讲台上轻轻地点了点，收起了嘴角的笑意，表情严肃地说：“沈益飞同学，我知道你是一个开朗、懂事的好孩子，而且没有恶意，但是给老师起绰号终究是个错误！我希望这一点你明白！还有这位女同学，除非是地震了，以后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先举手后发言，这是人人都必须遵守的课堂纪律！”
整个课堂鸦雀无声！
（三）
课间的时候，刘壮壮和个男生正蹲在地上打玻璃球，四周还有七八个男生女生在围观助威。大家吵吵闹闹玩得正开心，谁也没有留意曹静老师也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
“曹老师好！”班长李小萌首先发现了曹老师的存在，她也不好直接提醒大家，就小声地招呼了一声。
顿时，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撇清了自己的干系，把几个游戏者孤零零地晾在了舞台上了。
刘壮壮惊恐地抬起头来，发现曹静老师正在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他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把握着玻璃球的脏手藏进衣兜里，低着头，一心一意等着挨训。
“李小萌，你到我的宿舍把香皂拿来！”曹老师随手把钥匙扔了过去，“刘壮壮，你们几个跟我来。”
曹静把个淘气包带到食堂门前的洗漱池边，叫他们认认真真地洗手，这时李小萌拿着香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做游戏我不反对，但必须要注意卫生。这么大的男孩了，还满手黑灰，既不卫生也不雅观呀！你们说是不是？”曹静拿起香皂，帮刘壮壮他们一一打了一遍香皂，细声慢语地说，“小时候，妈妈再三告诫我，人穷点不可怕，衣服有补丁也不可怕，只要我们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做人道理也是一样的！”
曹静转身叮嘱李小萌，“李小萌，待会儿你把这香皂放到教室。从今以后，周一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检查个人卫生，这件事由你和沈益飞两个人共同负责。”
这堂课讲的是“口语交际”，同学们听得是津津有味。
“同学们，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经常遇到新面孔，结识新朋友，并在后来的相处中不断加深了解，因此第一次见面的自我介绍非常重要，我们如何才能做好自我介绍呢？我认为态度要大方，语言要简洁，当然，必须要讲普通话。这节课，我们就请两位同学给大家演示一下好不好？”曹静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面孔。
刚开始，伶牙俐齿的沈益飞跃跃欲试，可一听要讲普通话，立即就把脑袋往后缩了。
“沈益飞同学，你来带个头怎么样？介绍你自己或者介绍你的家乡都可以的。”沈益飞的心思自然逃不出曹静的慧眼，她用眼神热情鼓励。
沈益飞眼见已经没有了退路，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我、我叫沈益飞，是清坪小学六（2）班学生。我的老爸老妈都在深圳打工，我和弟弟跟着爷爷生活。我喜欢爬树掏鸟窝，还喜欢捞小鱼，我不喜欢英语课，我的、我的普通话也不好——”
沈益飞觉得有满肚子话想说，可是普通话的制约让他结结巴巴，真有一种慌不择路的困窘。
“好！沈益飞同学讲得很不错。”曹静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普通话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将来我们走出大山，用方言与人交流是很不方便的。所以我们平时一定要坚持讲，原来我和你们一样，最怕与外地人交流，可是后来发现一切并不难，讲得多了就流利了，讲得久了就自信了。好！下面请李小萌同学再给大家示范一下。”
李小萌应声站了起来，颇有风范地冲大家微微一笑，“我叫李小萌，我家住在大山里。我们这里风清气爽，山明水秀。可是交通很不方便，距离县城公里，而且都是崎岖的山路。外面的游客都说这里很美，可是谁也不愿在这里久住。现在，人们纷纷出去打工，山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们也想飞出大山，可惜我们没有翅膀！”
李小萌的演说把大家听呆了。
“好！很好！非常好！”曹静大加赞赏，她动情地说，“我们爱大山，因为是大山养育了我们。我们离开大山，是因为我们有更高的梦想，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而我之所以到了都市又决定回到这儿，就是想让你们更多的人能够一起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我始终坚信，我们大山里的娃儿并不愚钝，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暂时落后了，但是我们自信自强，我们快乐阳光，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因为知识就是我们飞翔的翅膀！”
同学们发现，曹静老师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四）
六年级（2）班有个学生，其中个是留守儿童，个由于离家太远只得在学校寄宿。住读的孩子们早上点分开始起床，然后洗漱、晨练、诵读、吃早饭，点分开始上课，时间一直紧张有序地安排到晚上点分孩子们熄灯睡觉。每天晚上，曹静都要等到住读的学生都睡了，她才安心地返回自己的宿舍。
那天晚上，快到熄灯时间了，曹静巡视到男生宿舍，看到张杰还趿拉着拖鞋在四处晃悠。
“怎么？你的脚还没有洗？”曹静有些意外。
“我的手伤、伤了。”张杰高高地竖起左手食指，上面果真缠着创可贴。
曹静心里清楚，好多男生爱偷懒，对晚上必须刷牙、洗脚的新规定很是消极。她微微一笑，对刘壮壮说：“壮壮，帮老师打点儿水来。”
壮壮手脚麻利地端来半盆冷水，曹静加了一点儿热水，用手试了试，她二话不说，抓起张杰的脚就往水盆里按。
张杰像触电一般直往后缩，“曹老师，您别，别——”
“怎么了？你受伤了，就让老师帮你洗洗吧！”曹静平静地说。
“老师！我、我——”张杰涨红了脸蛋，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没事的！如果我是学生，你是老师的话，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相信你也会帮助我的，你说是不是？”曹静诚恳地看着张杰。
“嗯！”张杰认真地点了点头。
曹静仔仔细细地把张杰的每一个脚丫都搓洗一遍，她抬起头来环视周围那一双双半是诧异半是羡慕的眼睛，笑眯眯地说：“如果你们当中以后谁要手指受伤了、或者是不想洗脚，就直接告诉我，让我来帮你们洗。我建议你们周末回家也能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洗一次脚，帮助别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特别对那些身陷困境需要帮助的人们！”
月日，是曹静岁的生日。曹静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惊喜！
晚自习的时间要到了，曹静步履匆匆地向六（1）班教室走去，别的班级都是灯火通明，为什么自己的班级竟然是一片黑漆漆的？她站在门前正在那儿纳闷，这时教室里的电灯忽然亮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好多住校的孩子，不！还有好几个家在附近的学生也混在其中，大家一起合唱那温馨的生日歌。这是曹静一生听过最纯真、最诚挚的祝福！
李小萌和沈益飞还代表大家献上特殊的礼物——个插满五颜六色山花的酒瓶。
再看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祝福，中间有一行大字格外醒目，“知心姐姐，长腿美眉，你是我们最美的天使！”柔软的心灵，敏感的泪腺，曹静难以自恃潸然泪下。
曹静终于明白，只要你对孩子付出一片真心，孩子就会对你毫无保留地敞开胸怀。
同时，她更加意识到，生日祝福与问候，对于留守儿童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从那天起，曹静开始不留痕迹地一一查询每个学生的生日，并制成表格，对每一个过生日的学生，她都要亲手制作一张贺卡。
（五）
中午，曹静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忽然，她觉得腹部隐隐地胀痛，莫非是阑尾炎发作了？她一手按着疼痛部位，一手在抽屉里翻找止痛药。
这时，沈益飞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曹老师，不好了，李小萌回家了。”
曹静顾不上自己的疼痛，连声劝慰，“别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呀？”
沈益飞一边擦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上午她说，她妈妈病了，要回去看看，可是刚才我听说，她连行李都背走了，恐怕是——”
曹静心里一紧，看来这个鬼丫头真的想退学了。曹静知道，李小萌的家庭状况很特殊，她的父亲长期有病，一家生计都靠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她家种的多是贫瘠的坡地，连粮食都无法自给自足，至今一家口还住在土坯房里。不久前曹静去家访，走了个小时的山路，她家贫困的状况真是让人揪心，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院坝里饲养的几只土鸡和一头瘦瘦的猪。
还有半个月就要毕业了，绝不能让这个品学兼优、乖巧懂事的孩子因贫失学！曹静顾不上那么多，她连忙服了颗止痛药，拉起沈益飞就追了出去……
那天傍晚，等曹静和沈益飞一路追到李小萌家时，曹静脸色煞白，几近虚脱，李小萌的父母眼见此景唏嘘不已！
曹老师虚弱的体质，让沈益飞忧心忡忡，“曹老师，您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到城里的医药查查看？”
“没事没事！吃点消炎药就好了，估计是阑尾炎，小毛病哩。”曹静老师笑得云淡风轻。
少年沈益飞哪里能够理解曹静的苦衷啊？自己班上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考试，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再说学校到县城那么远，来回坐车坐船至少要耽搁三四天，学校师资本来就紧张，找谁来替换呢？临阵调换老师孩子们会不会不适应呢？复习计划打乱了也许会影响孩子的一生！
坚持一下吧！考试一完马上就去检查。曹静在心里安慰自己。
长腿美眉究竟是生病了，还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呢？沈益飞忍不住把内心的疑问告诉了好朋友刘壮壮。
“嗯！我估计不是生病，你看到没，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怎么可能是生病呢？”刘壮壮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
沈益飞又悄悄地告诉了李小萌。
“天呀！千万不要累出病来才好。”李小萌一急，眼泪就失去了控制。
班里的同学都在悄悄地议论，可是谁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这天早上，曹静开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门前堆放着好多各种各样的方便袋，打开一看，有的袋子里装着几个带着新鲜绿叶的柑桔，有的包着一小块腊肉，还有支党参、一小包葛藤粉、一大捧雪枣干儿，还有一个塑料袋里竟然装五六条活蹦乱跳冷水鱼，这可都是当地人格外珍视的营养品。
“老师！保重！您的健康就是我们的快乐。”
打开葛藤粉里的纸条，一股暖流直达心灵，曹静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年月日，曹静老师刚刚忙完了毕业班的考试事宜，又马不停蹄投身“全县留守儿童营养状况”调查工作，昏倒在下访的山路上，旋即她被送进医院检查，确诊为“恶性淋巴瘤晚期！”医生说已错过了救治的“黄金期”。月日，曹静通过媒体公布了捐献眼角膜最后心愿。月日凌晨，曹静老师走完了她的最后生命旅程，她的青春永远定格在山花烂漫的岁。
一首题为《你把翅膀给了我们》颂歌在网络悄然流行——“你说要自信自强，你说要快乐阳光，你说要好好学习，你说要志在四方。你说只要学好知识，就会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就能带着我们的梦想，高高飞翔去远方。可你已有了翅膀，为何还回到故乡？走进简陋的课堂，陪我们一起成长。你用真诚擦亮目光，你用汗水浇灌我们理想，你把翅膀给了我们，却选择久久仰望。”
清坪小学六（2）班的同学们每次听到这首歌都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