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夕阳西下。
西里渡,江水冰凉,荡荡漾漾。
渡口,没有摆渡人,连一只木船都没有。
边上,一株古树峭立,枯叶落尽,光枝秃杆。
树下,一间茶屋四边透风,可惜,屋中已经没有了煮茶之人。
一行人坐下休息。
羽连天独立江边,双目远瞩,剑眉轻锁,脸有忧虑,江风吹撩,也似浑然不觉。
许久。
夜色苍茫,凉风阵阵。
羽连天终于转过身,回到茶屋旁。
屋里,灯火昏黄,摇摇晃晃。
人在江湖,岂不也是风雨飘摇?
左丘离,青风道人坐在一旁,两人四周,还坐着十来人,都是今日围攻贾长青和童百年他们的那些武林中人。
这些人脸色凝著,眼有不安,但看到羽连天那时,又忽然神采奕奕,目光有神,好似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
羽连天在一旁坐下,又看向茶屋一旁的角落。
角落里,席地而坐的是贾长青和童百年。他们虽然沦为人囚,看上去虽有怒气,却不惊慌。
左丘离也看了他们一眼,转头望着羽连天,道。
“公子,许老爷子不日便来,公子想好了如何应对?”
羽连天一阵不答,过得一阵,叹了一声,道。
“江湖事,江湖了。”
江湖了,总是免不了一场大架。
左丘离点头不语。
青风道人脸色凝重。
那些武林中人却好似不怎么有异样。毕竟,他们还有羽连天,无论许家的人要找谁打架,第一个要找的人一定是羽连天。
茶屋,一片沉寂。
夜,一片沉寂。
冷月幽幽,月光溶溶。
晚风更凉。
有人,乘着月色,冒着凉风而来。
来人,只有一个。
可是,羽连天,左丘离和青风道人,还是那些武林中人都一齐起身,紧盯着来人,就好似他是一个来害他们的坏人。
来人,灰衣青袍,长发披肩,一脸黝黑,但双眼却明得发亮。事实上,他不仅不是一个来害他们的坏人,还是一个来救他们的好人。
这个好人淡淡说道。
“你在这里等人?”
羽连天望着眼前这个好人,不知他是何意。
左丘离有些漠然,道。
“不是。”
那人好似有些奇怪,道。
“不是?”
然后,他又笑,笑道。
“……既然你们不是在等人,那为何还不走?”
左丘离道。
“若是我们能走得了,还会在这里?”
那好人道。
“你们虽然过不了江,但至少可以一直沿着江边往前走。”
左丘离有些气,道。
“我们为何要一直沿着江边走?难道我们不能停下来坐一会?”
那好人道。
“不能。”
左丘离有些漠然,冷笑道。
“为何不能?”
那好人道。
“因为,你们此时想要见的人已经来了。”
许老爷子已经来了?
他们想要见的人就是许老爷子?
众人一阵骚动。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脸色凝重。
羽连天却只是微微惊诧一阵,问道。
“他们此时在何处?”
那好人道。
“离此三里。”
三里?
来得好快。
众人又一齐望着羽连天。
羽连天一声轻惊,一阵不语。
那好人又道。
“所以,你们若是要走,还来得及。”
虽然来得及,但羽连天会不会走?
羽连天没有走,没有动,一动不动。
众人中,有人冷笑道。
“你看我们是要逃走的人?”
那人果然又看了一阵,道。
“不像。”
有人冷哼一声。
那好人又笑道。
“不过,你们都是要命的人。”
所以,他是不是最好还是走?
左丘离有些怒道。
“我们虽然是要命的人,但绝不会为了要命而逃命。”
那好人‘啧啧’的叹了两声,道。
“所以,你们是打算跟许老爷子拼命?”
左丘离有些傲然道。
“不错。”
那好人又是一阵摇头叹道。
“可惜,你们就算拼了命,也伤不到许老爷子。”
左丘离有些不屑,道。
“那又如何?”
那好人道。
“那还不如不要拼命。”
不要拼命,就只好逃命。
别人可以逃命,但羽连天绝对不可以,因为他是羽连天,是水月山庄的少主,水月山庄的少主,岂能贪生怕死?
世家公子,总是有世家公子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悲凉。
所以,羽连天转头望着众人,道。
“诸位先走!”
有人叫道。
“羽公子,不可。”
有人急道。
“公子不走,我等也不走。”
有人怒道。
“许老爷子便怎样?难道这江湖唯他是尊?人人都要怕他么?”
“嘿!嘿嘿!”
那好人好似冷笑两声。
左丘离望着那人,怒道。
“你笑什么?”
那好人道。
“你们若是不怕许老爷子,就该沿着许家那边走,何必要向北来渡江?”
众人一阵哑口无言。
左丘离道。
“我们往哪边走,阁下难道也要管吗?”
那好人哈哈笑道。
“不管不管,谁也不管。”
说罢,扬长而去。
衣襟飘飘,隐在月影之中。
此人是谁?
青风道人不禁低声自语。
羽连天脸色冷峻,目光凝著。过得一阵,他转过身来,望着这一众武林中人,道。
“各位武林朋友,在下不才,将大家陷于绝境,如今之计,诸位还是先行一步,避其锋芒,待它日联络各路武林英雄,再一起讨回公道。”
众人有异议,但见羽连天心意已决,决意甚坚,也不敢大声,私下细语一阵,那个紫袍汉子和几个大派弟子,带了贾长青和童百年,纷纷告辞。
空江明月,云水苍茫。
“公子。”
左丘离还未走。
青风道人也未走,就站在羽连天身边。
羽连天不应也不答,走出茶屋,临风而立,俊脸刚毅,双目凝视远方,即使身在险境,他也不见得有一丝的慌乱。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也一起走出,只是站在羽连天身后左右,并不上前。
过得一阵,羽连天转过身来,目光坚定,却不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要走的已经走了,不走的,一直都留在身边,哪怕明知前路凶险,也绝不退缩。
忽然,风吹草动。
冷月之下,几条人影幽然而来。
羽连天,左丘离和青风道人紧紧凝望。
来人,眨眼便到。
一个白衣老者居中而站,矮小精悍,长须白眉,满脸皱纹,双目柔慈之中又深藏锋芒。
一个灰衣中年在左,身子削瘦,面无肌肉,颧骨高突,双目深陷却炯炯有神。
一个青衣少年在右,神色冷淡,呆呆晃晃,眼中无神,但来人之中,只有他一人腰间别了短剑。
这三人的左右两边,还有数人,个个双目紧视,却又闭口不言。
但羽连天,左丘离和青风道人都只是看着那青衣少年:一个少年能身入许家,必定有让人大吃一惊的本事,相比那个白衣老者,灰衣中年,更应提防。
来人之中,有人站了出来。
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脸似带笑,笑里藏刀。故作不知的问道。
“谁是羽公子?”
羽连天站前一步,冷目如锋,淡淡道。
“在下就是。”
那男子笑道。
“羽公子别来无恙?”
羽连天应了一声。
那人又道。
“我家老爷子想邀公子到许家小住几日,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羽连天道。
“水月山庄与许家少有往来,许老爷子为何会突然想到要邀在下前去小住几日?”
那男子笑道。
“正是因为两家少有往来,所以老爷子才会想要邀公子前去小住。”
左丘离冷哼一声,道。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许老爷子有何用意。”
那男子还是不见生气,仍是笑道。
“先生以为,我家老爷子是何用意?”
左丘离道。
“定是不怀好意。”
那男子道。
“如何不怀好意了?”
左丘离一阵哑言,又瞥了那人一眼,冷冷道。
“是不是不怀好意,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那男子还是笑笑道。
“不知。”
左丘离又冷哼一声,扭头不答。
羽连天开口道。
“在下近来多事,不能前去,还请阁下转告许老爷子。”
那人看着羽连天,淡淡道。
“公子要是不多管闲事,自然就不会多事了。”
羽连天道。
“在下多管的是不是闲事,阁下难道不是清楚的很?”
男子一怔,又笑着点头道。
“在下的确清楚得很。”
羽连天道。
“既然你也清楚得很,那么,阁下还是来诚心邀客的么?”
那男子道。
“不是。”
羽连天瞥眼不理。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一脸凝重,虽然早有所料,但听那人亲口一说,仍不免心中一惊。
那男子又道。
“在下今日虽然不是来诚心邀客的,但也并非无事可做。”
男子还要做甚么?
他要做甚么?羽连天他们岂非也是清楚的很?
但左丘离还是淡淡的问道。
“那不知阁下今日还有何事要做?”
那男子笑道。
“在下今日还有何事要做,几位难道不是都清楚得很吗?”
“哼!”
左丘离冷哼一声,冷冷的瞥了那男子一眼,有些怒道。
“清楚得很又怎样?”
那男子又笑道。
“既然你们清楚得很,那为何还不出手?”
左丘离不语。
羽连天道。
“难道,我们今晚非去不可?”
男子道。
“非去不可。”
左丘离怒道。
“如此看来,我们今晚的这一架也是非打不可了。”
男子笑道。
“非打不可。”
笑着,忽然有人出手。
不是羽连天,也不是左丘离和青风道人。而是那个少年,那个带着短剑的少年。
他的剑,好快,好狠,好稳,好准,直刺羽连天的胸口。
“公子小心!”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惊呼出来的时候,少年的剑已经刺到了羽连天的胸前,羽连天却是身子一闪,退了半丈有余。
这一剑,让人大吃一惊。
这少年,本来就有让人大吃一惊的本事。
所以,羽连天一直在提防。
所以,少年的这一剑才没有让人大吃一惊的刺进他的胸口。
尽管如此,羽连天还是大吃一惊。
少年一剑不中,又是一剑,还是一样的快、狠、稳、准。他的脸色,还是一样的冷淡,恍恍惚惚,但他的眼神,闪着寒光,闪着冷酷,闪着杀气,犹如他手中的利剑,绝不留情。
眼光诛心,短剑夺命,少年无情,这本来就是他让人大吃一惊的本事。
羽连天又退了两步,闪了一步,躲开少年这一刺。
少年一刺不中,又是横臂一扫,短剑割喉。
羽连天身子一仰,少年的短剑只从他的喉结之前不足一寸之处划过。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袖袍一挥,便要上前。忽然,人群之中,白衣老者,灰衣中年双双挥掌攻出。两人只得挥掌接招。
那边,少年三剑不中,眼中杀气更盛,冷淡的脸上好似也有怒气,跟着便是一掌拍出。
羽连天推臂接了一掌,‘砰’的一声,借着这一掌之势,身子飘出丈许。
少年也连退数步,脸有怒气,却只是挺剑上前一步,便凝目紧视。
幽幽月下,一柄长剑映着月光,闪着寒光,不知从何处刺出,直刺羽连天的后背。
长剑刺来,‘呲呲’有声。
羽连天两脚一点,身子翻过,长剑自他身下刺过,几乎紧贴脸面。
是谁?在暗处出剑?
羽连天身子落地,却不及多想,又是一柄长剑自左刺来,势如疾箭。羽连天身子一转,长剑贴腰而过,‘啪’的一声,腰间佩玉跌落。
月光幽幽,四野茫茫,不见有人。
长剑,就好似是恶鬼的长剑。
长剑,就好似是恶鬼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一个人若是明知恶鬼就在自己的身边,会不会毛骨悚然?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羽连天怕不怕?只见他脸色凝重,双目紧视。
一条影子,忽然从地上飘起,看似轻柔,却不随风。
有影,无人。
不是恶鬼会是什么?
影中,一柄长剑倏然刺出。
羽连天侧身一闪,右手一掌劈出,打在影上。
影子,不痛不痒,不破不损。
羽连天脸色如霜,眼有惊疑,疾退三步,身后,又是一道影子飘出,随着影子,一柄长剑眨眼刺来。
忽然,‘噹’的一声,长剑荡开,疾如飞箭般插入渡头的那株枯树。
羽连天手中有剑,他的剑,已经出鞘。
一个闻名天下的公子出剑。
一柄闻名天下的长剑出鞘。
人,不动。
就连左丘离,青风道人和围攻他们的白衣老者,灰衣中年也不动。
长剑,不动。
就连左丘离,青风道人手中的长剑也不动。
冷月幽幽。
荒野茫茫。
影子,又动,四条影子,不知从何而起,好似凭空而来一般,倏然出现,在羽连天四周游走。
羽连天双目环视。
忽然,琴声幽幽,自影而起,随影而动,幽来幽去,倏远倏近,琴音之中,颇有魅惑之意。
可是,正当人如痴似醉只之时,突然琴声大震,音如利剑,刺耳难当。
不仅是左丘离和青风道人,就连那白衣老者和灰衣中年都脸色有变,似有难忍,不觉的退了两步。
羽连天被围其中,脸色刚毅沉着,双目坚定有神,看似不为琴音所扰,忽然,他身子一晃,剑光闪起,眨眼之间,黑影萎落,琴音幽止。
黑影之外,飘落四人,手中一把胡琴,黑衣束身,黑布裹头,黑纱蒙脸,全然看不出到底是何人。
但羽连天却好似已经知道了他们究竟是何人,冷冷说道。
“夜郎四影,魍魉魑魅。”
魍魉魑魅,四影不语。
忽然,魍影手中胡琴一铮,琴音刺耳,接着,魉影、魑影、魅影手中胡琴也一齐响起,嘈嘈如雨,切切如语。听得人心中一惊一乍。
羽连天还是冷艳而视,忽然,轩眉一皱,手中长剑一抖,身子一转,连劈四剑,四道剑光好似同时刺出分刺四影。
‘嘣嘣’几声琴弦嘣断之声,琴音戛然而止。
夜郎四影为羽连天的剑气所逼,连退数步,眼神惊诧,一时不敢再上。
羽连天收剑而立,望着四影,有些冷冷说道。
“在下跟四位无冤无仇,四位为何苦苦相逼?”
四影相视一眼,不出一言。
那边,那男子忽然叹道。
“想不到,如今请客都是这般难了。”
话音未落,有人从他身旁两边窜出,一刀一剑,一劈一刺,齐齐攻向羽连天。
羽连天眉头一皱,长剑一抬,振臂一抖,身子一动,挺剑直刺过来,他一剑二刺,剑花纷飞,竟让人看不清他到底要刺向何处?他的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
出手两人好似也不管,仍然是一劈直下,一刺到底,羽连天的剑只有一把,不管他要刺的事其中的哪一人,其中一人的刀剑,羽连天是绝对躲不开,不管是谁伤到了羽连天,都绝对是一件好事。
好事,总是要付出代价。
忽然‘铮铮’两声轻响,跟着,‘嘿嘿’两声惊呼。
出手的两人已然退回,只是,他们的左肩之上已经各被刺了一剑,虽然伤轻,但也实在让人惊诧:羽连天的这一剑,到底是如何刺来的?
有谁看见羽连天连出两剑,击开刀剑?
有谁看见羽连天连刺两剑,刺中两人?
‘咦’的一声,‘啊’的一声,终于有人惊叫出来。
谁都知道羽连天的剑法了得,但有谁知道他的剑法竟然如此了得?一招之间,一剑之下,竟然能同时伤到许家的两大高手。
“羽公子好剑法。”
有人,还是不屑一顾。
有人,出手领教。
夜里,不知何处有闪出三人,三柄长剑,寒光霍霍,一齐刺向羽连天。
羽连天出手还招,他的剑,不仅有剑的轻盈灵动,更有刀的沉稳霸道,看着精妙的一剑之下,却夹着无坚不摧的劲力。
可是,围攻三人的武功实在了得,看着虽无胜算,但也不显败迹,三人之间,攻守有道,往往只有一人出剑攻敌,两人护在左右。
羽连天虽然剑法更胜一筹,一柄长剑攻得犹如疾风暴雨一般,但一时之间,仍是奈何不得他们。只不过,如此来来,倒好似是他不依不饶的出手对付那三人。
有人,已经看不下去。
少年,已经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手中短剑一亮,身子一晃,挥剑刺去。
羽连天长剑一挡,‘噹’的一声,少年的短剑刺在他的剑身之上,羽连天手臂一震,退开两步。身后,夜郎四影也一齐出手攻上,他们手中的胡琴虽损,但招式阴柔,虚中带实,身法诡异,飘忽不定,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一时之间,八人围攻羽连天。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有心上前相助,但白衣老者和灰衣中年一起出手拦住。
月悠悠。
风悠悠。
月下风中,却是一场舍生忘死的恶斗。
一场舍生忘死的恶斗,是不是只有用死才能结束?
月渐偏西。
月渐幽明。
风渐幽冷。
恶斗渐止。
死的人,好似不是羽连天,也不是左丘离和青风道人,因为,他们三个还站着。
夜郎四影和那短剑少年也站着,不仅站着,还有些胜券在握的得意。
倒下的,只是三个使剑之人,伏地而倒,他们的脸,甚至都看不清,但他倒下,也并非没有道理,要想拿下羽连天,本来就要付出一些代价,这些代价,他们动手之前也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好在,羽连天已经被拿下,至少,他若要再动手,夜郎四影和短剑少年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赢他,因为,他手的剑已经掉落,他的手,也被短剑少年划了一剑,这样的伤对于平日的羽连天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要同时对付夜郎四影和短剑少年的羽连天来说,却是要命得很。更重要的是,他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剑,他的剑,何时被人挑落过?他若手中无剑?如何还能再战?
左丘离和青风道人虽然毫发无损,也有长剑在手,但若要打赢在此的许多高手,无疑也是不可能了,甚至,要打赢那白衣老者和灰衣中年也是不易,要知道,这两人,一个其实是华山名宿白沙沱,一个是五湖怪人碧波寒烟。
所以,他们是不是只好束手就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