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州城门大开,有小摊贩吆喝着兜售商品,还有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茶馆,不少人在喝茶歇脚,担夫、马车、行人来往络绎不绝,热闹透着生机勃勃。
怕马车撞到人,王伯伯频频勒动缰绳,马车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城门阴影逐渐的笼罩住整个马车。
厚重的城墙与马车交错而过,隔着窗户,林奕看到城墙上石头的纹路;看到城门口懒散的门卫;看到两侧敞开的、厚重的朱红色木门,直到阴影缓缓退去,他们进入了苏州城内。
林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到清平观的前几年,这座城门常常出现在她梦中,梦里她抱着膝盖遥遥的的望着紧闭的城门,期盼着赶紧有人来开门。
梦中饥饿的痛苦让她慢慢苏醒,每一次醒后她就四处翻找食物,然后狼吞虎咽吃到恶心想吐为止,后来被师尊发现了,才强迫她改了这毛病,吃饭必须细细咀嚼,且不可吃的太饱。
当年,他们从难民的洗劫中逃脱,筋疲力尽,临时找了个空地席地而眠,第二日醒来,曾云帆夫妇就不见了,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仅剩的半袋小米。
气愤已无济于事,王家人、和林家人沿着路一直向前走,希望能碰到村子,找一些吃的。
结果他们失望了,村子是有,就是没有人,也没有粮食,在走到出村的路口时,他们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们,往前走都是旱灾区,找不到一粒粮食,半路就会饿死,往回走!苏州城才是活路,赈灾的粮食都在苏州城!
无奈,他们又返回了苏州城,这一次他们成了难民中的一员,衣衫褴褛,满面灰尘。
之后一连七天,他们就等在苏州城下,和所有难民一样,吃草根、吃野菜,一日比一日艰难,后来地皮都剥干净了,再无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
林凡从开始还饿得大哭,慢慢的变成小声抽泣,哭到没力气后,他会静静的躺在母亲怀里,林奕总去用手指戳他的脸,怕他死去。
之后的岁月,除了梦中,林奕很少回忆起那几天的事情,再之后做了天师,无限尊荣,连梦里那些记忆都了无痕迹。
她以为她早忘了,此时看到这城门,记忆如潮水涌入脑海,清晰到当时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件事的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母亲在弟弟睡后,眼睛会直愣愣的流泪,悄无声息,她看到母亲的眼泪,很害怕,怕到自己再饿都不敢哭。
后来,清平观来收小道童,要十岁以下的男孩,一个男孩一斛大米,即使非灾年,也是十分高昂的价格,而林凡,刚好十岁。
母亲紧紧的抱着弟弟,不停的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嘴里不停地说我不卖的,我不卖的。
王伯伯神情悲苦,“入了道门,未必不是生路,再饿上一天,全都得死!
王城、王忠眼神空洞的看着母亲和林凡,母亲歇斯底里的喊:“我不买,我不买!这是林家的独苗!”
那时母亲眼睛泛着猩红,神情癫狂,死死的盯着王家的三个男人,仿佛要把他们撕碎。
其实,如果没有王家人,拼命抢下的野菜,也许他们林家母子三人早就饿死了,只是,要卖了林凡求活路,林母死都不允,再以后,她怯怯的说:“娘,卖了我吧,我好饿,我想吃饭…”
“吁…”,喝马声打断了林奕的回忆,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下车吧!”
王伯伯招呼一声,大家如蒙大赦,逼仄马车早已坐的大家腰酸背痛。
马车停在一家酒楼门口,酒楼高有三层,修葺考究,门庭气派,从门口望进去,大厅摆了几十张做桌子,客人半满,小二飞快的穿梭在桌子间隙,吆喝声不绝于耳。
门前的路也十分宽阔,笔直的青砖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道路两侧商家林立,行人笑语晏晏穿梭其中。
一身的疲惫也被这繁华热闹的景象一扫而空,大家四处张望,看个不停。
王伯伯已经先进去了,定好了房间,又将马匹安顿好,这才招呼他们:“走吧,先去房间休息会,一会再看不迟!”
虽然同样是人字间,比起昨天的房间,今天的明显宽敞舒服不少,林凡一进屋就往床上一趟,赞叹道:“累死我了,总算能舒服的躺一会了…”
林母坐到林凡身侧,握起手掌轻轻敲击着林凡后背的肌肉,想让他放松一些。“怎么样,舒服一些了吗?”
林凡舒服的直哼哼,连连点头,过了一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精神抖擞的说:“娘,我好了,你趴着,我给你按按。”林母也很累,就没拒绝,乖乖的爬下,任由儿子在身上敲敲打打。
林奕走至窗边,将窗户支一出条缝隙,打量着对面的商铺,其中药铺、杂货铺都有、就是没有冥店。
接着林奕转身走到房间外,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沐浴间在走廊尽头,接着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房间,路过王家方门时,刚好王城从里面出来了,看到林奕微微一愣,林奕朝他点了点头,王城后面跟着王伯伯,和王忠,看样子正准备出去。王伯伯好奇的看着林奕,“丫头,你站门口干什么,找我们有事?”
“没有,屋里有点闷,我出来散散。”
“正好,我们也要出去,听曲儿,你叫上你娘和弟弟,咱们一起。”
苏州的曲是有名的,凡是来过务必听上一曲。
王家三个男人都显得兴致勃勃,结果,林母先说不去,要约着王秀娥去苏绣坊看绣品;曾云帆也不去,说要留在客栈看书;林奕推说困倦要留在客栈休息。
林凡也不感兴趣,但是比起和姐姐待在客栈休息,或者去看绣花,勉为其难也跟去看曲子去了。
人都走后,林奕看着曾云帆房间紧闭的房门,微微勾起唇角,天时地利,只有她和曾云帆在客栈,她一直伺机而动,此时便是最佳下手的时机。
林奕回到房间后,迅速脱下襦裙,换上弟弟的青布裤褂,头发利落的在发顶束成一个发髻,又在母亲钱兜里偷偷拿出几块碎银两,装到弟弟的布挎兜里,挎兜往肩上一背,便离开客栈直径奔药铺而去。
林奕进药铺时,当值的坐堂医不在,估计已经下值了,整个药铺一个病人都没有,只有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称药的伙计,伙计正低着头霹雳啪嗒的打着算盘。
伙计身后整齐的药匣子排满整个墙壁,侧面墙有一个门,门上挂在一个布帘,直垂到底,将内室遮的严严实实。
林奕巡视一圈后目光从药匣子上一一滑过,对于修道人来说,识药,制药是基本功,她在清平观中日日和药材混在一起,对每一种药材的功效再熟悉不过。
伙计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林奕,接着又低头拨算盘,嘴里说道:“大夫下值了,看病明日请早。”
“我不看病,我抓药。”
伙计停了手中的动作,朝着林奕伸出一只手,林奕盯着伙计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伙计看林奕呆愣愣的看着他,没有动作,不耐烦的说道:“方子那,没方子怎么抓药?!”
“没有方子。”林奕皱了皱眉,在清平观,所有药材都有小道童采买,她从不知道,买药竟然还要方子。
伙计已经从不耐烦变得有点气愤了,一天的活计已经够忙了,手头的账还清算完,竟然又来个小屁孩捣乱。
伙计扬了扬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嚷嚷道:“去、去、去,别在这捣乱啊!小爷忙着呢!小心我揍你。”
林奕从布挎包中拿出一块碎银子,摆到柜台上,说道:“我说药和分量,你只管捡出来就行了,另外…”
说着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摆在柜台上,麻烦速煎,一个时辰后,我来取。伙计看着林奕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林奕面无表情的小脸。
“得嘞,有钱就是爷爷!小爷您说吧,我手头上有准头,保证不差您的。”
伙计像换脸似的,上一刻狰狞的像个夜叉,这一刻和煦的像个佛爷。
林奕懒得和这种小人物计较,时间紧迫,略略思索道:“黄麻碱三钱,五味子三钱,罂粟壳三钱,麝香三钱,冰片两钱,曼陀罗两钱,就这些,少水,煎到汤药粘稠为止。”
伙计也略懂药理,听着林奕的药方,咽了咽口水,这药谁喝下去,谁得疯!张嘴想提醒她一句,林奕先说到:“不要多问,另外朱砂粉,给我来一包,要上好的,一个时辰后我来取,要快!”
林奕说完,不等伙计反应,抬脚就出了药铺。
林奕刚走出去,侧门的布帘子就被掀开了,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青兰色道袍的青年道士,伙计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面上带笑:“道爷,这次的药材都是上等货,掌柜特特给您留的,还入您眼吗?”
青年道士点点头:“这次尚可,劳烦给你们东家,带个好,药我已经选好了,这就拿走。”
接着下巴向林奕走的方向扬了扬,“刚才那个小孩,是谁?”
伙计摇摇头:“生面孔,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伙计在药铺干了好几年了,周围人、事门清,是不是附近的人打眼就能看出来。
道士沉思片刻,看向伙计:“他这个药可不大妥当。”
伙计嘿嘿一笑:“我就是个卖药的,人家付钱,我抓药,其他咱也不打听,也不知道。”
道士微微一笑,不再和伙计闲聊,装好药材,便离开药铺,出门左转正好是一间杂货铺,他在门口看到了刚出药铺的林奕。
林奕到了杂货铺,不再四处看,直接说道:“掌柜的,黄纸、毛笔、蜡烛,刀片,皂角,有什么拿什么!”
杂货铺的掌柜是个矮胖子,嘴里应着好嘞、好嘞、脚步却慢吞吞的,“好蜡烛,刀片,皂角有,毛笔您得去文房行了,至于黄纸,冥店才有。”
“文房行、冥店最近的在何处,劳烦您告知一二。”
掌柜满脸横肉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此时他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奕一番:“小爷要黄纸做什么,着也没到烧纸的时候啊!”
林奕对于掌柜的问题避而不答,从挎包中掏出几个铜币,扔到柜台上,又把掌柜找出来的蜡烛,刀片,皂角一一装入包中,然后接着追问:“文房行、冥店不知在何处。”
“文房行,近!”
胖掌柜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家“雅客来书斋”,说道:“他家就有,卖书,也卖文房用品。至于冥店,就远了,往前走两条街,那边一条街都是冥店。”
林奕点点头,和掌柜拱拱手,到了声谢,转身向“雅客来书斋”走去。出门时,林奕和青年道士擦身而过,那道士一直打量着林奕,而林奕毫无察觉,眼风都没扫到他。
掌柜的这时也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道士,连忙招呼:“道爷,您要什么?进来拿!进来拿!”
青年道士几步进了屋内,回答道:“蜡烛,刀片,皂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