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侄女已看好了一处宅子,也收拾好了。趁着家父这几日精神还好,明儿我们便搬出去。”
“你又何必再搬,就在这衙里先住着吧。”
“梅兄,这是……小弟的意思。”卓鹤年忙道,“小弟……已经告老,不宜……再住在衙里……梅兄好意,我……父女心领了。”又道:“今日……小宴,兰心……代我……招待梅兄。梅兄……你不要……见怪呀。”
梅尧卿心中苦笑,想本来今儿来此赴宴,一天欢喜可以招得佳婿,谁想到饶是女儿婚事无望,自己反到损失一个得力的干将。自己仕途多年,也算阅人无数,没想到今儿竟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幸而自己没说出结亲的话来,否则,更无脸见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那样才干超群的卓兰竟然是女儿身呢?
梅尧卿待要推辞,又觉未免有失风度,只得随兰心走到外间,在上首坐了,兰心坐在主位相陪。桌上只摆了几样干果蜜饯,只见兰心双手轻拍,须臾,走进五、六个刚垂髫的小丫鬟,一个个干净利落,手脚灵便,片刻功夫,已上齐酒菜。明珠随后进来,在跟前服侍。
兰心举杯相敬,道:“侄女男装示人,本出无奈,请伯父满饮此杯,原谅侄女相告太迟。侄女先干为敬了。”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梅尧卿哭笑不得,又气又爱,只得也饮了酒。一旁明珠忙将酒注满。兰心便道:“伯父到任以来,对家父百般照顾,侄女感激不尽,水酒一杯,略表谢意。”说着,又端起杯来。
“啊呀,侄女你言重了。”梅尧卿忙道,也举杯一口饮干。
兰心随即又敬一杯,道:“侄女寻下的宅子离伯父尊邸不上二里,以后凡事少不得要去麻烦伯父,侄女这里先告叨扰。”
“好说好说。”梅尧卿忙饮了酒,见兰心三杯酒下肚,脸上生了红晕,显出女儿娇态来,越加美不胜收,心中不禁好生艳羡卓鹤年有女如此。再想自己,儿子年方十岁,正是淘气的年龄;女儿若雪虽然长成,却是知三从、晓四德、一应外事全不过问的闺阁千金。自己枉称儿女双全,却没一个可倚靠的膀臂。想至此处,便道:“兰心侄女,小女若雪,比你小不了多少,可比起侄女你的能干,却差得远了。以后我两家住得近便了,侄女你有暇时多教导教导她才好。”
兰心忙笑道:“伯父太谦了,兰心早听说伯父有一个女公子,才貌双全,当年一幅为母祈福的发绣观音名镇京城,侄女哪里能及。既是伯父有意让我两个相交,便让若雪妹妹常上我那儿去玩,我两个多亲近些也就是了,休要说什么教导不教导的。”
说话之间,酒已半酣,兰心向明珠使了个眼色,明珠会意,上前斟了一巡酒,悄然退出。
兰心便道:“伯父一直好奇我州所收税金为何这么多,不是侄女不肯相告,伯父与侄女不同,乃是朝廷命官,侄女的法子只怕伯父不便使用。伯父若真想知道,改天侄女再跟伯父详秉。今儿侄女另有一事与伯父说。”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道:“这纸上所录乃是侄女挑出的可靠商人,长期在我雄州贸易,信誉颇佳,侄女便自作主张,降了他们税银、牙钱的标准,以资奖励。”
梅尧卿闻听此言,大吃一惊,随即严厉地盯住兰心。兰心神情坦荡,全无畏惧,迎视着他坦然续道:“伯父若担心其中有弊,可去查他们的账目,还可以查我府中的财产,清者自清。”说毕,双手呈上名单,又道:“伯父若能保这些人仍按侄女所允纳税、交牙钱,必可拢住他们,则伯父任期之内,雄州贸易、税收可保无虞。”
梅尧卿听此,方了解了兰心给他们减税的用意所在,遂接过名单,展开观看,只见纸上正楷写着十几个人名,并各人在雄州历年贸易的货品、税银、牙钱等,一目了然,果都是支撑雄州贸易的名商巨贾。又细细推想一番,方点头道:“老夫保证这些人在我州贸易仍如侄女在时一般无二。”
“多谢伯父。”
梅尧卿收起名单,百感交集,想这兰心敢为人所不敢为,这般胆略气魄胜过多少须眉男子,只可惜她再惊才绝艳只怕终要老于深闺,无从施展,想到此处,心中不禁又是叹服,又是惋惜。
一时,正事说完,明珠摆上饭来,二人用了。丫头们随即进来撤下桌子,明珠早烹了茶端上。梅尧卿喝着茶,沉吟良久,低声道:“兰心,你休怪我直言,我冷眼瞧去,你爹怕是不好,你须早作安排。”
兰心听此,心头一酸,泪珠儿便在眼中打转,急忙忍住,叹道:“多谢伯父提点,侄女已有了安排。侄女之所以此时搬家,也是虑到此处。”梅尧卿闻言点头不语,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回府。
兰心亲自送出梅尧卿后,回身见明珠来在身侧,便问道:“人都齐了?”
“是,都在敞厅候着呢。”
“卖身契呢?”
“在我这儿。”明珠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摞纸,双手递上。兰心接过,纳入袖中,便往敞厅走去。
“小姐,您不歇一歇吗?”明珠急道。
兰心微微一笑,“不必,别让大家久等了。”看明珠一脸无奈又心疼的神情,心知这丫头疼惜自己,便拍拍她肩头,抚慰道:“府里有你、忠伯、云山,在外有司马、江海,诸般事务有你们几个为我分担,我省心不少。”又想起一事,正色道:“这几年你跟在我身边,有那一等轻薄之徒四处传说你被我收了房,实在是委屈了你。现今,我回复女装,终于还了你清白名声,我心里也好过些。”
“小姐,明珠只知一心一意侍奉小姐,别人怎么嚼舌根子,我才不管,小姐也不必在意。”
主仆二人说着话,已到敞厅,兰心缓步走进。厅里一干总管仆佣,除了先已见过兰心改装的,其余众人无不震惊。
兰心在上首椅上坐下,对众人的惊讶、疑惑并不理会,只道:“老爷已经告老,不便再住在这里,我已另寻了宅子,明儿就搬过去,等开了春,便收拾了回汴梁。你们大半是雄州人氏,也不好强你们背井离乡,到时我还你们卖身契,你们各自去吧。”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一摞卖身文书,从中拣出几张,其余的交给明珠。
厅里众人均大大惊讶,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司马宴开口道:“少爷……哦这个……小姐……”兰心抬手制止,并不看他,继续道:“明儿搬家,还得有累大家辛苦几天,完了事,有愿意就走的,便去明珠那儿取这卖身契并盘缠银子,至于赎身钱,你们都放心,我是不要的。时候不早,大家这就散了吧。”说毕,看了一眼司马宴、江海、云山,道:“你们几个还有忠伯、明珠留下。”
待厅中众人散尽,兰心命几人都向椅中坐了,方道:“老爷只怕不好……”话未说完,别人到还罢了,云山先哭了出来。
兰心温言道:“云山,我已说过不关你事,老爷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也请过不少大夫诊治,连太医院都来了人,一样没有起色。休说那医仙现在洞庭行医,便是他当真来了,也未必回天有术。你若再如此自责,我可不敢再用你了。”云山听了,急忙伸袖抹了泪。兰心续道:“老爷的后事我都准备出来了,冲一冲也好。”话说到此,心中悲痛难抑,便想大哭一场,随即想到许多事情还没安排,忙忍了泪,取了先前拣出的卖身契道:“这是你们几个的卖身契,这就给了你们。”说着,便递过去。
几个人闻言大惊,都站起身,面面相觑,谁也不接。卓忠便跨前一步,问道:“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心微叹一声,“我早晚要回汴梁,常言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语未竟,云山早抢过来跪下,“小姐,小人办差了事,随小姐打骂责罚,只求小姐千万别把小人赶出去。”
司马宴、江海二人对视一眼,一同跪下,异口同声道:“小姐对我二人有救命之恩,这些年更蒙小姐不弃,栽培提拔我二人,此恩厚比天地,我二人早打定主意永远追随小姐,小姐若不相信,我二人便在此立誓,这一辈子只在小姐鞍前马后效力,若有二心,天诛地灭。”说完,二人便磕下头去。
“小姐,明珠这一辈子只服侍小姐,若要我走,除非我死。”明珠早已泪水盈睫,神情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小姐,你就这么铁石心肠,把大家都遣走么?”卓忠一旁亦颤声问。
兰心忙令他们起来,见他们脸上神情既惶恐又坚定,忠心追随之意表露无遗,知道志不可移,心中感动,忙笑道:“我刚不过是玩笑话,你们就当真了。这几年来,我们也算风雨同舟了,我又何尝舍得与你们分开。”说着,将手中卖身契向烛上烧了。
几人见状急忙都上前拦阻。却被兰心喝住,“我视你们为自家尊长、手足,这东西烧了,我心里才自在,大家长远在一起才能心无芥蒂。你们谁若阻拦,我便当他不是真心要留下来。”闻听此言,几个人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见几张卖身契已烧成纸灰,兰心轻吁口气,沉吟片刻吩咐道:“那边宅子不如这里宽敞,用不了这许多人服侍,明珠,回头你和忠伯看留下几个粗使的丫头小厮也就够了,其余的给些银子,都打发了吧。搬过去以后,我只陪着爹爹,府里的事务由忠伯料理,明珠管帐,外务连同采买都交给云山,牙行和场中的铺子还是司马你们两个管。凡事你们便可做主,不必向我请示。”
几人见她如此信任,心中均无不感动,一齐躬身道:“小姐放心,我等必不负小姐重托。”
兰心点头微笑,看着这几个得力手下,想自己虽为女儿身,却不愿老死闺中,也想立一番事
业,有这几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涌起了万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