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雅努斯。我爸爸是个工程师硕士,就是那种会经常在各地跑来跑去,经常得加入各种董事会、共济会和工会的人物。他总有接连不断的地方要去,穿梭于各种不同的场合,跟那里的人们一起喝酒。可他们倒也从不会真正喝醉,这种活动一向都是在温馨愉悦中进行的。之后,他这些同僚们便会跟他一起回家来,到家之后他们还得再来点面包和酒,坐在一起谈笑,讲着他们行当里的人才听得懂的笑话。其实也不该说它们是学术笑话,毕竟真正的学术笑话没人听得懂。他们同时也很接地气,无边际地闲聊,坐在那里讲着关于新港[8]的笑话,整个人都快要滚到地上去了。他们是如此喜欢对方,喜欢那相处时的笑话和啤酒。
我理所当然也要去上初中,然后上高中,顺理成章。不然我还该干什么呢?这对我来说倒也不成问题,不过就是得算几道算术,写几篇听写罢了。可即便如此,我爸妈也还是担心紧张到快要尿裤子,生怕我考不上学校。此后,我们便会被送到各种宣称如何如何好的学校去,变成一个像自己父亲一样的人:和一群朋友在一起度过欢快的时光,成为某些协会的会员,讲着自己的学术笑话,戴着好笑的小帽子庆祝新年夜。这倒也没什么,人生本就该如此进展嘛。那些考试、成绩和十分钟小测验却也是把我搞得头昏脑涨号啕大哭,我根本不会算那种一个飞机如果在某某地点起飞就会以多少多少的速度飞行的题目。不过最后我也还是通过了考试,可那时的我,当真什么都不是。
那时候的我们不过是些笨小子罢了:到处游来荡去,谈论着世界上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我们还是一群拖着鼻涕的野孩子,心里装满了在几百万顿菜色重复的晚餐中随着晚饭一起被吞下的各式见闻。我们像是群小猴子,个性鲜明而又任性,到处卖弄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被我们像饥饿的食蚁兽般吞进肚的无稽之谈,卖弄到直到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卖弄。而最可怕的是,我们竟然真的就这么把自己当成了天才。就是如此狡猾。若是我们能带着一个6分的成绩回到家,瞪大到放光的眼睛和2克朗[9]的硬币便会在那里等着我们,即便那考试的内容愚蠢至极:你要复述一只狗的故事,这只狗为了救回某个世界上最可笑最无关紧要的船员和他的行李袋,从某条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船上跳下了海。可大人们竟会就这么商议起你未来该做什么职业:是该当律师还是该当文学评论家,该当吹玻璃的工匠还是做丸子的厨子,还是就当个鸡奸者……到最后说得你都要相信自己才是煮哥伦布的蛋的那个人了。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便成天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上了白色的毕业帽,伴着丹麦国旗和榉树枝的装点,跟那身披伪装色的“学术精神”一起庆祝毕业——据说这才是真正的“民俗”,这是更高一层的计划中的一环,因为人们都相信,若是大家能手捧啤酒、站在包厢里跟其他的“民主英雄”们用直接而又民俗化的腔调一起把那肮脏的历史谈论上一番的话,这历史便不再那么肮脏了。
我以后也必须长成这种聪明的、坚持己见的家伙。这样的人倒也不是愚蠢,他们只是疲于讲述除了自己此时口中宣称的东西之外的任何其他新见解。好吧,做到这一点其实也很容易,你只需要自己相信一切都正处于最严谨的秩序中,相信整个世界就只是一条向前延伸的平滑直线,任何问题都不存在。
而后来我的生活也当真如此般进行了下去。我进了新学校,在那里,我突然便被和一大群之前从没见过的怪人搅在了一起。从那刻起,我便不再是大街上的野孩子,而是成了一个最低年级的班级里的可怜虫,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班里其他的笨蛋。他们的身高随着座位一排排递增,到最后一排时,那些圆圆的脑袋们都快要碰到屋顶的排水管了。接着便是一通喋喋不休的说教,那些内容我们当然是一字不懂,因为我们早已进入了梦境,下巴上的肌肉扭成了结,眼皮一颤一颤。你可以打量一番其他的小家伙们,他们身穿短裤,顶着被夏日的阳光漂白了的头发,背着他们的新书包。有些人还拿着手拿包,一下下敲打着他们的腿;他们还穿上了长裤,仿佛是觉得自己进了所新学校就一下成了大人。这些人都笔直地站着,做出一副对眼前这通说教相当感兴趣的样子。他们对接下来的学校生活是如此期待,期待到恨不得马上就逃出校门跑回自家街上,回到妈咪身边钻进她软软的怀里。那些脑袋快要触到屋顶的高个子家伙们更是要让人绝望到大哭,想要迫不及待回到家钻进被子下听妈妈在客厅里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我们倒也曾试过一起聊些什么,可这谈话却总会以双方都发现对方令自己难以忍受而作结。我们顶着一头被阳光漂白的头发结识了一大群从各地来的小子们,却没遇到一个来自这里的人;除了抱怨自己想尽快冲出门溜回家之外,我们也没别的话好谈——当然我们没真的这么做。没有没有,我们可没当真做出这事,毕竟我们心里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那种头脑灵光、戴着毕业帽站在高处的人。于是,我们只好站在原地发着呆,等着大人们来指挥我们,让我们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我身边站着一个男孩,是那种身材极瘦的类型,这种人一般都有着形如积木的凸出裤腿外的方形膝盖。他看上去很友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过去跟他搭话,因为他样貌跟我们其他人都不太一样,没长着那种泛白的浅色头发。站在那的他像是在对自己笑,仿佛脑海里有另一个人正同他讲了什么搞笑的事情,而不是在抱怨自己想尽快逃出校门。他立在脚跟上前后晃着身子,仿佛自己正站在自己身体里边摇晃着这具躯壳。这个人的表情像是在嘲笑我们,可那表情却又全无邪恶之意。他皮肤晒得棕黑,看起来几乎像个会从身上掏出匕首和弹弓的印第安人——就好像他觉得每个笨蛋都会用这些。学校院子里有几个提供饮用水的水龙头,水柱会向上喷涌而出送进人嘴里。突然,我旁边这男孩径自出了队走向那水龙头喝起了水,仿佛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很好玩,顺便自己也有些口渴。他自然地站在那里让那水柱向上涌进口中,一直喝了个够,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队伍。那些浅发色的小男孩们全都呆望向他,那场面就像忽然从地里钻出了一个中国人;这家伙竟然有胆量若无其事地走去那水龙头前喝水,他们看着这一幕,惊得快要摔倒在地上。在场那些高年级的人也都看呆了,七嘴八舌地大声嚷着这群蠢小子们都在想什么,是不是以为只要响了铃就可以这样像个傻子似的随便走去喝水了,等着吧明天可有他们好看的,明天他们受洗的时候这水都得被浇回他们头上去。可这黑头发的家伙却只是平静地走了回来,重新站回队伍,依旧对着自己笑着。他仿佛根本听不见周遭的纷纷议论,可心里仍然对身边的状况一清二楚。我向前挪了挪位置,让自己站到了他旁边。他的双腿好看极了,皮肤完全晒成了棕色,上面覆着颜色浅浅的毛发。不知怎的,我那想逃出学校大门的冲动竟慢慢消退了去,现在我得以站在这高大的家伙身边,似乎自己也参与进了他先前的生活:他整个夏天都带着弹弓跑来跑去,总是一个人,却从未感到无聊孤独。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也转过身来看向我——或者他只是在假装自己此刻突然注意到了我,毕竟他心里肯定清楚我一直都站在他身边等着他投来视线。周围还有一些人也在斜眼偷看他,可我却是离他最近的那个,看来第一个跟他搭话的人该是我了。仿佛从这一开始我们便得争抢他。我想去同他说些什么把他吸引上我的钓钩,让他既无法再从我身边溜走,也不再只是站在那里一个人摇晃着身子。“你在看什么?”我说出口的是这么一句话——我真是被上帝遗弃在这世上的最大的大笨蛋。“你在看什么”,这话听来好像那一直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眼球都要从眼眶中迸出来的人不是我自己似的。我真恨不得此刻就冲出大门跑回妈妈身边。可他只是重新转过了身,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嗨”。
“嗨,我叫图拉。”
嗨,啊,天哪,我僵硬地定在了原地。他笑着对我说了“嗨,我叫图拉”。
“嗨!我叫雅努斯。”怎么会有人叫“雅努斯”呢。雅努斯,巴努斯,萨努斯,哈努斯,玛努斯,帕努斯,拉努斯……该死。不过我还是吸引到了他。我仿佛是成功捉到了他,那想逃离校园的冲动也在此时消失殆尽了。
“你看那边那个老师。”他说。
那边有一个老师叫嚷着走了出来,喊我们所有人都保持安静,一起到体操房里去。操场上其他所有人都起哄了起来,还吹起了口哨,他们都认识这个老师。我们于是便听了指挥向体操房走去。我走在图拉身边,打量着这奇怪的校园和那些从四面八方盯向我们的石膏像与油画。然后我们便来到了体操房,那里闷热而吵闹,听不到每个人自己说的话。我一直都站在图拉旁边。其他那些小子一个个看起来都像是嗓子里卡着一团没法咽下肚去的报纸,尤其是在看到那些自己不认识的新老师时,那表情愈加明显。那些老师也都傻傻地笑着,以大大的微笑欢迎着这群蠢小子,仿佛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们,多么热切地盼望这帮小子来搅乱他们的生活。我们像一群小鸡般缩着身子站在那里,接着,整个体操房便忽然安静了下来,校长从一扇门里走了进来站上了讲台,在那里站了片刻让窗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先知。那讲台上立着一面旗帜,此时我们都真正感觉得到学校的生活即将开始,我们已经在这路上前进了一大步。校长站在讲台那面旗帜下讲着话,而下面所有的笨蛋都在翻着手里的歌集,做着各种表情,像是他们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唱哪首歌似的。台上的校长宣布我们要唱的歌的号码时,大家都笑了起来,那身材矮小、歪瓜裂枣的管风琴手也已经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在跟着唱,校长声称这歌是这所学校自己的校歌,然而这首曲子我们所有人都会唱,我们在之前的学校就已经学过。我把目光转向图拉,他也站起了身跟着唱。于是我也便跟着唱了起来——这歌其实我很喜欢。我们的歌声起劲到如同雷声般隆隆回荡着,毕竟唱校歌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对这学校的归属感。在场的所有男孩们都站起身低头看着歌集,中间还时不时抬起头看一下有没有老师在看他们,可老师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高年级的学生们身上。我们于是唱得愈加起劲,因为这首歌我们都十分熟悉,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像是一条连接着我们的过去、连接着我们来自的街道和小路的纽带。在管风琴一阵咿咿呜呜的鸣叫后,整首歌便结束了,我们也回了自己的教室。此刻的我们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在我们离开学校长大成人前,我们还要出入这教室七年。大家只是纷纷挤进了这屋子,试图为自己占一个好位置。我们心里都有些害怕,刚才听说明天是我们的受洗仪式,为了不把自己那些漂亮衣服弄脏,我们得穿旧衣服来学校。进来通知我们这事的老师说这仪式可能会有些“猛烈”。这所谓的受洗仪式,其实不过是给高年级学生们一个把我们从头到脚浇成落汤鸡的机会而已。他们也被允许给我们举行“欢迎礼”,也就是用手心最靠下的部分在我们后脖颈上拍打几下,敲得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头顶冒出来。
我们走进教室时,图拉早已在窗户旁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喊我坐到他旁边。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喜出望外,于是连忙跑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从现在起,我有了图拉,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们会一起搞定这学校生活的。图拉也会帮我搞定一切的,毕竟他一直都坐在那里笑,仿佛对眼前一切都漠不关心。
老师们一个接一个进了班,向我们浅浅鞠躬致以问候。一些活泼的家伙大声笑着,如同被人赞赏地拍了肩膀的童子军,十分令人反感。还有一些人觉得站在那里盯着眼前的一大群傻小子很是不爽。也有一些表现得很正常的人,他们安静沉稳,让人有种想嘲笑他们的冲动。他们的言谈友好而风趣,说出的话不会给人感觉那么有“爆炸性”。
图拉坐在座位上打量着其他同学,我坐在座位上瞟着他。从他脸上的表情我便可以知道此刻站在讲台上的这小子是不是个正常的家伙。我对他的观察绝对不会出错。
最后我们重获了自由,可以回家去了,回到那安全的岛屿上去,那里有妈妈柔软的怀抱,有她的各种嘘寒问暖,还有那熟悉的街道。回家路上我一直都走在图拉身边。我们并肩走下那条红色的街,街道两旁是一幢幢大房子,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们两人都一直盯着脚下的碎石路面。
“呐,他们看起来还都挺友好的。”图拉说。
“是的。”
“你要回家吗?”他问我。
“对——”我答道。
“嗯。”
我们继续盯着脚下那碎石路面向前走去。我边走边想,跟图拉一起在这所学校上学让我感觉很舒服,我们定会有一段有趣的校园生活。我对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充满了期待,我们会一起搞定学校的一切,还会从中得到许多快乐,而这一切都要归因于我认识了这个男孩。
“我们也可以一起走走的。”我说。
“好啊,咱们可以去桥上看火车。”他说。“你喜欢火车吗?”
“喜欢,火车很棒的,我特别喜欢。”
我们于是一起来到了桥上,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火车。它们正吃力地来来回回调试着轨道。
我知道许多关于火车的知识,因而便跟他滔滔不绝地显摆了起来:哪哪哪台发动机是在日德兰生产的,能拉动多少多少节货车厢……
“这些信号升起的时候,就说明要发车了。”我站在桥上指给他看,就好像还有哪个傻瓜不知道这个似的。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又站在那里晃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种笑。我心里几乎是涌上了愠意。
“嗯。”他只这么答了一声。
我明明对这些锈迹斑斑的火车了如指掌。我爸爸是铁路工程师,他比所有那些钻在车底卖力地干着活的工人们都更了解火车。
“你,”他说,“你,雅努斯,你就从没想过从这里跳上一辆车,一直坐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吗?一直开出国去,或者去到其他更远的地方。”
“想过。”我答道。可就现在来说,这件事毕竟难以想象,时值战争,旅行也最多不过能去到北西兰岛之类的地方罢了。
“当然,我常会这样想。”
“这么做一定很有趣吧。我们可以去到各种各样的远方,在那些地方四处游逛,再跟当地的人们聊聊天。当然现在肯定是不可能了。现在还不可能。可就在我看着那些冒着蒸汽的火车时,心里还是会涌起一种想去远方的强烈冲动。”
听过我这番话后,他站在那里把身子探出栏杆外,脸上的表情像是能想象得出我们坐上火车飞驰而过的一个个地方、看得到那里的所有人。那些人穿着夏天的衣装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从自家的宅子里探出身子,以一种我们只在极少的几次偶然中见到过的方式向我们招手微笑。仿佛他看到的每个人每件物都会对他微笑。他似乎是正站在这里向往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可我却又能感觉出这个世界一定能在什么地方找得到。
“学校里的那些人看着特别友好。”他转身向我说道。“其他人也看起来很友好。”
看来现在才是时候聊聊学校的事了。
“是,他们看着很友好。”我说。“你猜我们会有机会打手球吗?”
“我猜会。”他说。
“你打过手球吗?”我问道。我想知道他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会的人会不会玩手球。
“没打过,在我之前的学校里我们一直都是踢足球的。不过足球和手球也差不多嘛,只不过手球是用手打的罢了。”
“嗯。”我说。
我们站在桥上盯着那铁轨看了一会儿,仿佛能从中瞧出什么名堂一般。
“呐,我们回家吧?”最后他说道。
“好的,我们也可以一起走走。”我说。我还不想同他道别,所以才这么说。我们慢慢下了桥走上大街,我本可以在那里坐电车回家的,可我一声没吭。我们拖曳着脚步向远方走去,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一直向前走。后来,他终于开口说道:
“雅努斯——这是个奇怪的名字。”
“是啊,一个很蠢的名字。”我答道。我立马就承认了这名字蠢得很。可听到他也这么想,我竟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唔,我倒不觉得这名字蠢。”他说。“倒不如说这名字很有意思,不是吗?听着有些过时,但我觉得很好听。雅努斯,雅努斯……雅努斯。”他口中念着,停下脚步稍稍向后仰着头品味着我的名字,仿佛他之前已经把我的名字吞进了自己肚子,而此刻又把它从胃里和心底反刍了出来。
“雅努斯,”他站在原地说道,“这个名字其实很好听。它像匹骏马,也像块磐石。雅努斯,雅努斯。很有味道的一个名字。”
这个人是疯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样站在这里像品尝蜂蜜般品味着我的名字,这倒是给我带来一种很好的感觉。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我问他。我就是条蠢狗崽,我想不出任何其他可问的问题。
“我没有爸。”
尴尬和脸红就快要把我逼疯。可他却只是继续自顾自讲着:他父母离了婚,他有一个父亲,但那个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他现在和他母亲住在一起,而他父亲住在别的地方,他从未见过他。真奇怪,他竟没有真正的父亲,而是一直和他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跟他父亲只偶尔见几次面。这情况乍一听让人觉得难以想象:我想到了我自己家,那里从没有争吵,无论是在自己需要父母的时候还是躺在床上在病痛中呻吟时,他们总会在身旁。不过他妈妈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吧。他带着那骨架突出裤腿外的膝盖走在这里提到她时,那张充满暖意的晒黑的脸上满是欢喜。
“你可以一起去我家跟她打个招呼。”他接着说。我完全没留意到我们此时都已经走到了城中心的一条街上,这条街我们家只有进城的时候才来过,而我家住的地方是奥斯特布罗。他已经迈上了第一级台阶准备进门,我还像个傻子似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进来呀,你这个呆子。”他说道。
我跟着进了门,反正我家里人也不知道我们今天早放了学。而且我也不想让他就这么从我身边消失掉——他脸上那愚蠢的微笑是那么烦人,就好像他心中早已对一切胸有成竹,只跟着一个母亲也能生活得很好。不过母亲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亲人。
我们于是跑上楼来到了他家住的公寓。他家在四层,门上写着“里梅尔”。所以,他的名字是叫图拉·里梅尔吧。
他有一把自己的钥匙。我并没有自己家的家门钥匙,我一直都按时回家,就算哪次没能准时回来,家里也会有女佣为我开门。可图拉的母亲看来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家。我们来到了门厅,那里看得到通向两侧各个不同房间的门。那里很黑,图拉开了灯,我们两人把书包扔在了门厅里。
“妈妈!”他大声喊道。公寓深处有人应了一声。
“是我,”他喊着,“我带雅努斯一起回来了。”
就仿佛她已经认识了我,知道我名字叫雅努斯。
“我妈在里边。”他边说边拉我进了一间房间。那房间被一扇巨大的窗里透进的阳光照得通明,像是画家的房间。四周墙上挂满了我小时候很害怕的那种风格诡异的画:那些画上布满各种斜角和方块,有着胡萝卜般的色调。可其中也有几幅很漂亮、能让人看得出画的是什么的画——风景之类的。角落里的一盏灯前站着一个身穿碎花罩衫的女人,正站在一个支架前揉着什么东西。她就是图拉的妈妈。
她很漂亮,样子比我妈妈要年轻许多。她抽着一支烟,手上沾满黏土。她正在那摔打着那团黏土,打算用它做头像或全身人像之类的东西。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全然不知该同她握手还是该如何是好。可她却只是和走过去亲吻了她的图拉一起笑了,对我说了句“你好,雅努斯”,又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她问了问我今天在学校如何、新学校和新同学都怎么样,然后又请我坐下,问我们两个想不想吃点东西。我一下便安下心来。
可看到图拉亲吻她的嘴唇却让我感到很奇怪。我家从不会这么做,我也只见过我爸爸亲吻我妈妈的脸颊,那样的吻像是除了普通的表示友好之外没有任何更多的含义。可图拉亲吻他妈妈的时候,看起来却像是在亲吻一件他很喜欢的东西。
里梅尔夫人又站在那里塑起了黏土像。整个房间被阳光照得透亮,她朝那支架弯下身去切黏土时,头上的一盏灯一晃一晃。她边摆弄着那黏土边让我们自己去厨房找点饭和牛奶,或者自己看看那里有什么其他吃的东西。她说她很高兴图拉这么快就找到了说得上话的朋友,可这话大概更多是说给我听的,她心里肯定知道图拉完全不需要任何可以说话的人来让他适应学校生活。图拉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她。忽然一下子,他把双臂张得像飞机机翼,嘴里喊着“呜——!!!”,然后我们两人便一起穿过走廊来到了厨房,脚步声隆隆地回响,如同两架正准备俯冲的喷火式战斗机[10]。他也着实像一架喷火战斗机般向前冲了去,手里紧握机关炮的手柄,按下驾驶杆,向着下面一架亨克尔111轰炸机[11]直冲而去。他发起毫无保留的攻击,让人眼前仿佛看得到敌机断裂的机翼冒出的浓烟,看得到敌机驾驶舱里的家伙随着残机在空中打着转、然后朝着地面全速坠落而去。“呜——嗡——”,他口中喊着,然后又拉高了飞机,声音响亮,如同歌唱般带着降调,和那些夜晚掠过我们屋顶的战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们每次都会躺在床上听着这种轰鸣,心中满是恐惧,可却还是宁愿死三千次也不愿承认自己害怕。我们两人在厨房餐桌前坐了下来。他这架战斗机准备好了降落,我们俯冲下来,稳稳地落上跑道,只发出几下小小的颠簸,然后便停在地面上,只待向塔台发去一切顺利的信号。
然后我们一人吃了一块配着猪肝酱的面包。
我们两人谁都没见过真的喷火式战斗机。它是最好的机种,有着尖状的机鼻,机翼上带着机关炮。那些在晚上嗡嗡轰鸣着划过夜空的飞机中可能就有它,在那一刻,我们都正汗津津地躺在床上听着从那高高的夜空传来的轰鸣,心里竟会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飞机上的这家伙竟要飞去远在天边的英格兰,而我们每天能看到的却只有容克和道尼尔215[12]。当然还有那从雷夫斯哈勒岛[13]起降的“唐老鸭”,它愚蠢的柴油发动机隆隆燃烧,给人感觉从不会变样,也绝不会消失。谁都没法想象这个世界能发生什么变化,它永远一成不变、日复一日,我们也永远不知道这世界上都正在发生些什么。我们觉察到的只是德国人控制了一切,可同时又隐隐觉得丹麦的广播里说的东西却似乎更有道理,而且比那诡异又不真实、充满各种尖锐嘈杂的噪声的英国广播和T.T.电台那用慈祥的大叔声音播送的瑞典广播都更亲切。我们不懂这些,可坐在喷火式战斗机或者飓风战斗机[14]中向下俯冲的感觉一定好极了:去把那亨克尔111的机翼和驾驶舱都撞得支离破碎四处飞溅,看那德国人在空中打着转试图推开驾驶舱顶——可他当然是没法赶在飞机失控坠落、拖着浓烟消失在空中之前推得开了。这样的情节很好想象,它更现代也更机械化,比那种原始的破坏活动容易想象得多——搞那些破坏活动的人既没有统一的制服,也没有现代化的装备。广播里成天都说着这种破坏不该进行,因为它会给国家带来损失。
我们就这么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吃了些猪肝酱面包。那是个很温馨的厨房,墙壁粉刷得很漂亮,墙上的碗架古色古香,上面还摆着几个小盆栽。
“我听到过的最猛的爆炸——就是那种破坏行动搞的那些爆炸,”我对图拉讲道,“是他们去炸伯迈斯特韦恩公司[15]的那次。喔,那爆炸声可真大!当时我刚躺到床上,感觉屋顶都要被掀飞了。简直是猛,而且还连着炸了七次。”跟他讲起这些,其实主要是想知道他怎么看待德军和这些破坏行动。
“兄弟,那次轰炸的时候你应该在我家这儿看看。”图拉说。“当时我跟我妈正站在窗前,就那么看着飞机从我们头顶飞了过去,都没来得及往地下室躲。”
“啊……”我说。
“这楼下街上也经常有人开枪。”图拉说。
“是的,住在城里很热闹的。”
“没错,时不时就会出情况。”
“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啊,”我问道,“是雕塑家吗?”
“是的,她也办过展览,不过我爸爸不住这儿以后她就很少办展了。”他说。
这可真是个诡异的话题。
“我爸爸是建筑师。”图拉说。
“哇。”我说。
“我爸爸是工程师。”
我们为什么非得聊自家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呢?好像世界上再找不出其他比这重要的事情似的。好像这话题多有意义一样。可它其实真的很重要吧。很好,图拉的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雕塑家。建筑师和工程师,这般配得很,而我们两个从现在开始就要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以后也将要成为这样的两个人。我有了图拉,这简直不能再好,他是个绝对正确的人。跟他在一起会让人觉得很安心,你可以确信他开口的时候永远不会说错话。而其他那些笨蛋呢,只要跟他们讲上三分钟话就会让人疲惫不已,因为你不得不站在对面装出一副乐在其中、对他们那可笑的抱怨饶有兴致的样子。
她妈妈进了厨房,走到水池前洗手。黏土结成长条滑落下来。她笑着问我们“今天没有作业吗”,我们便答她说老师在这第一天就给我们布置了作业,不过那作业很幼稚,我们早就完美搞定了。她的笑意愈加明显了起来,告诉我们说做些这样的正事是有利于成长的,我们之前大概从没干过什么正事吧。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在之前从没做过学校里的功课,可从现在开始,一切仿佛都使我既心生畏惧又激动万分:我们要真正开始做功课了。想着自己将会和图拉一起学习钻研,一起学到真正的知识,我便顿觉兴奋不已。
“我得回家了,”我说,“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妈妈会疯掉的。她每次都会以为我在街上遭到了枪击,或者有炸弹掉到了我头上。”
“那你真是得赶快出发了。”图拉妈妈说。“不过,你现在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在这儿不是更好吗?”
“不了,”我说,“其实没那么大必要。”
我一边站起身一边瞟着图拉。这里是如此温馨,这样舒服自在,我实在是一点都不想回家。
“那,我们明天见。”我对图拉说。
“嗯,”他说,“你说我们明天会打手球吗?”
“会吧,体操老师跟我们说了明天带橡胶手套的。”
他妈妈站在一旁边擦手边对我们笑。好像我们在她眼里一直都很逗笑一样。
“太好了。”图拉说。站在那里的他也在微笑。
“好,我得回家了。”我说。我刚才明明已经说过一遍同样的话的。
“拜拜,雅努斯,”他妈妈说,“有空常来玩!”
“好的,谢谢。”我说。真好,真好……真好。这个开头棒极了。来他家的感觉跟去那些完全相熟的、住同一条街的普通男孩们家里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人也都是未曾谋面的人,这个图拉也让我觉得我先前仿佛根本没有朋友,而现在正站在一扇通往梦幻般精彩的新世界的大门前。当然我现在还不能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毕竟我们这才是第一天认识。可我万分盼望能够继续加深这友谊,我想把握住它,我想从中收获许多。
我们慢慢走上走廊,我抓起书包,挥着手向里梅尔夫人道再见。图拉同我走到了楼梯上,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对方。
“那,拜拜咯。”我对图拉说。他站在比我高几级的台阶上向下望着我。真好,他站在高处,我站在下边,我们停下脚步道着再见,但明天我们就又会见面,这样的日子还会延续许多许多年,永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好到不真实。这样的日子太美好,它不可能延续得下去吧。
“拜拜了,雅努斯。”图拉说。“明天见。”
“好的,好的。”我边下楼边说。“明天见。”
整个故事便是这么开始的。这第一天就已经令人疯狂。我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跳上一辆电车,站在司机旁边望着窗外的街景。电车在霍尔门斯路[16]换了轨,整段旅程愉快至极,连国王新广场[17]上的暴动都似乎为其增色了几分。我们看到一个男人被警察拖了走,几个德国人站在那里指着他们做出各种手势。德国人开了枪,一大群人开始向新港的方向猛逃,电车司机猛地将控制杆转到了底,带着我们驶离这里。
到家后,我冲上楼梯走进客厅,想把路上看到的这些德国人的事讲给父母,但转念又想到我提到此事后母亲肯定会彻底抓狂,质问我为什么不放学后直接回家。这样一来,我便只是跟他们讲了讲学校里很有趣、今天老师就已经布置了作业,然后便径直回了自己卧室。自从我哥哥结了婚搬走之后,这间卧室便成了我的。我只字未提图拉,我还想拥有一小段让他独属我自己的时光。不过,我应该尽快请他来我家一次的。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卧室,我们可以坐在我房间里一起谈天说地。图拉也应该有自己的卧室吧,只是我还没看到而已。
哥哥留给我的这个房间很是舒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一排排屋顶。房间里还有几个漂亮的书架,他搬家的时候没能把它们全都带走。唯一遗憾的是他把这里的两把旧手枪都带了去,当时那两把枪其实也一直都只是被他闲置着挂在墙上,可他依旧是不想把它们丢在这里。不过我倒是得到了他的一个鸟标本和一把他没带走的气枪,所以实话说来,这房间还是很不错的。我想图拉也一定会喜欢这里。在春日里,这个房间会布满温馨的氛围,只要打开窗便可以听到乌鸫立在房檐上鸣叫,一直叫到快要窒息为止;房间里还能闻到烟斗的味道,那味道总会让我觉得自己愈加长大成熟,让我想开始抽烟。可我的傻瓜父母却早已跟我约定好如果我在21岁之前都不抽烟的话就给我三百克朗的奖励。
我扯下身上的书包开始读今天发给我们的那些课本。今天学校发了一大摞书给我们,不过其中有一些是得一直用到第四学期的。
天知道图拉的爸爸妈妈到底是为什么不在一起了呢。因为他们不停吵架摔东西,她妈妈忍不下去了?或者是还有别的原因?
图拉和他妈妈看起来都很快乐。我很难想象父母双方还能不一辈子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父母要是离婚的话地球不该直接发出一声巨响爆炸掉吗?我能想象到的世界上最简单愚蠢的事情也不过如此:妈妈四处忙活着,给爸爸和他那些兄弟们递上啤酒和烧酒;那些人跟着爸爸一起回了家,他们得在包厢中的聚会后再来上一杯啤酒,然后再平静惬意地坐在一起讲上一段故事。妈妈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仿佛他们都是她的孩子,而爸爸是她最亲的那个。我也没法想象父母不在一起的周日会是什么样子:周日的时候托本总会带着他妻子回来,恩斯特也会回来,我们一家人会一起吃一顿晚餐,七嘴八舌地聊着脆皮烤猪肉,聊着周日;刀叉在盘子上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背景里的广播正不停播放着,先是瑞典的“每周头条”,然后是瑞典T.T.电台的下午新闻。图拉也一定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吧。可现在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他和他妈妈两人脸上都挂满微笑,让我想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再在那里睡上一个好觉——如果他们允许我留下来的话。
外面是真真正正的八月天。我们之前都去了乡下,而现在得开始新学校的新生活了。一般来说开始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会让人很不舒服,可这新生活开始得却是如此顺利。这次我似乎很幸运,我把图拉这么个家伙吸引到了身边,他还有那样一个一直站在支架前塑着黏土的母亲。她的工作间是如此明亮,她笑得是如此快乐,让人无法相信离婚是件多么痛苦的事。还有图拉,他就那么在中途走出了队伍喝水,像是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么放肆,又那么完美。而我现在抓住了他。一切都好得不真实。这样的日子定然不会长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