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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图拉这个小子,让人没法不喜欢。他是那种能在课堂上突然站起身来做出各种事儿的男生:演猴戏,扮傻瓜,让人笑得肚子都疼了。要是讲台上那些蠢货转过身来,他便开始像个疯猴子一样站在那儿,拿着块猪肝酱当指挥棒,指挥上一整场交响乐,又或是模仿起某部精彩的电影,惹人发笑。他能花上整整一小时在地上找一支该死的铅笔,最后老师们都要对他绝望了,但又没法拿他怎么办,要是讲台下这可怜的家伙连一支铅笔(或者管他是什么让他趴在地上翻来刨去的东西)都没有的话,那他该拿什么写字呢。老师们从来都拿他毫无办法,这小子实在太棘手。他就有本事轻而易举地把老师们捉弄一番,而自己站在一旁看笑话。而且,比起其他那些浑浑噩噩的家伙们,他实在要好上太多。

班里这群野人真是见所未见。他们就是群脑子里装着无数蠢主意的短腿动物。根本没法想象,大人们在场的时候这些家伙会说出些什么话。可图拉却总能找到些滑稽又精彩的话题,让人忍俊不禁。那时他身边那些蠢猴子们便会傻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笑声铺天盖地充满整个屋子,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实在是精彩,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内心的一些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出来。能这么笑上一阵子也再好不过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在空闲时间跟我们一起打闹的笨蛋们也都在这笑声中变得更好更像样了。每当图拉开始搞他那些歪主意时,我们不知为何也都会觉得更有安全感。我发誓,在这时没有一个老师能忍住不笑,无论图拉自导自演的那些玩意儿有多么愚蠢。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对他的尊重,就仿佛他是动物园里某种很少能让人看到其被囚禁笼中的样子的动物。他身上有种超人般的力量,它让人无法企及,可它又会让那些欢快又疯狂的主意翻滚着卷挟过我们,让我们在那团混杂着鸡蛋三明治味、屁味和烟蒂味的乌烟瘴气中变得焕然一新。

楼上和楼下的那些班级某种程度上来讲要比我们优秀一些,那些学生比我们更懂状况、更加成熟。而我们班这群人只是一群头脑错乱的奴隶罢了。每天早上,我们穿过市郊那些无足轻重的街区,那些街区里都是泥瓦匠的小屋,还有那些做着经理、自行车匠或轮船机工之类的职业的再普通不过的父亲。其他人的父亲呢,不是律师就是医生,都做着看起来更体面的工作。我们就是一群无足轻重的丑角。当然,我自己是一个工程师的儿子,所以我是属于更体面的一边的。哈哈,哈哈。班上其他家伙都是穷鬼,可他们奇怪又寒酸的父母却又望子成龙,盼着他们的宝贝儿子有一天能成为大学生。这就是我们的班级,一群连学术的影子都沾不上的废物。而高年级的那些学生们,毫无疑问是属于上一层阶级的人物,或者……天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物。他们的头发当然也都每天梳得一丝不苟,手里那些可笑的书有着千奇百怪的封面,书里满是才华横溢的铅笔道画出的心不在焉的标记。极致的复杂与世故。他们看起来仿佛跟老师一样聪明,因为老师们也经常这样在走廊里煞有介事、满怀尊重、饶有兴味地聊天,就好像他们是上等人一样。这群老师让人生厌,他们在其他傲慢的笨蛋面前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头快要低到肩膀里去,低得都能让人看到他们耳朵里有没有耳垢。再看这些家伙的头发:他们的头发总能或被梳成没有头缝的背头,或直挺地顺势立着,而我们这些傻小子们却梳着分头,永远毫无长进,家里有着注定要一辈子扎着裤脚蹬着自行车奔波劳碌、永远住在格洛斯楚普[1]的父亲。我们就是一群该死的乡下汉,而他们却到处卖弄着学识,胳膊下夹着的是可笑的拉丁语书,叫人忍不住想踹上他们几脚。他们这群人倒也的确比我们要优秀得多:他们会画画会写作会演喜剧,世界上没有他们不会的事。其中一些人还有女朋友,他们会在下午和晚上跟女朋友见面,一起东聊西扯,做些其他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们这些白痴和智障要比他们低级太多。我们在一个糟糕至极的平均水平上停滞不前,有些人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讲,也不会翻译,坐在他们之中只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世界第一大笨蛋。这些乡巴佬们连最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只会坐在那里摇晃着身体,拨弄着自己愚蠢的大拇指。

每个清晨他们都会穿着松松垮垮的灯笼裤拎着包坐上市郊列车,接着便开始东拉西扯:通勤车来晚了,瓦尔比[2]火车站又怎样怎样了……各种家长里短的事情。接着他们便会掏出难闻的鸡蛋三明治,一边吃一边喊叫,别人想看一会儿拉丁语书都不行——不过我们平常也从来找不出时间读它就是了。他们就是一群白痴,白痴中的白痴。尤其是想到楼道对面那些捧着笔记本和作业在一起读书(或者管他是在干什么)的高才生们,这些白痴就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了。

老师们在讲台上挥着板擦废话连篇,学生们坐的长椅上落着粉笔头。街道的另一边站着一群女人,垃圾工来运走街道下面的垃圾时,里面的老鼠仓皇逃窜。千千万万个十一月的清晨里,窗外永远是雾蒙蒙,一群小子们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来到学校。但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可怜虫时我却依旧会感到高兴,他们拖曳着脚步,带着用鸡蛋三明治塞满的饭盒,扎着裤脚,跟他们从来没体面过的父母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

可这种高兴的最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图拉。因为他比楼道对面那些穿着撑得鼓鼓的毛衫的家伙们要好得多。因为他比其他所有人包括老师加在一起都好上千百倍。因为他这个人有趣至极,仿佛可以上天入地一般,让在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可还是会因为有他在身边而感到骄傲。他就像是我们这群饭桶的领头羊,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们拉出来炫耀一番的角色。跟着班上这群小子在一起才不可能变聪明。其他人根本搞不懂这些家伙能做什么,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正确、真实、得体而毫无新意。图拉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而这只是他的吸引力的一半;除此之外,他还能在如此招摇的同时又如此谦虚迷人。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到一起,可以跟他想象出的那些人物玩到一起,还可以跟班上其他那些饭桶们玩到一起,而我们其他人却只能呆呆地坐着,连自己给自己提裤子都不会。当他被叫上讲台时,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什么都不会,可他最后还是能想办法答得出问题,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畅快。讲台上那群老废物还欣然接受了他的回答,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连被捉弄了都不自知。他们真蠢啊,那帮可怜的老废物,他们傲慢自大的态度,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透着愚蠢。在图拉面前,他们像鼻屎一般卑小丑陋,让人们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是多么无可救药,他们那些照本宣科的说教和陈词滥调的思想是多么荒诞可笑。从那些说教之中仿佛都能远远闻得到办公室的污浊空气和烟咳的味道了。图拉跟那种童子军式的男孩完全是天差地别,有他在,人们便不会再把身边其他爱打手球、热衷于集体聚会和追求女性的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孩放在眼里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打手球,他当然会,可他打球时总是会带着种恰到分寸而又冷淡矜持的态度。倒不是说手球本身有什么问题,但也永远搞不清楚他是嫌弃这种游戏还是怎么回事。但肯定的是,他是会打球的。

实话说,他对绅士风度和手球俱乐部这类典型的学校内容完全漠不关心。这倒也很正常,毕竟他跟学校里其他那些饭桶也完全两样。

没人说过图拉是我们的头目,他应该也不愿意去当这个头目。可在我们心中他却的的确确是头目的角色。大家在有问题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找到他,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和消息。

他这个角色的可怕之处在于完全没有弱点。有时我们差点儿就要盼望能在他身上发生些他无法掌控的事了,可下一秒便又会转念一想,就算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班里没有他,日子不也还是一样过,回家,等死。

每个清晨,若是这群饭桶头上的盖子还正常地盖着,当他们挤到窗户前看街对面住着的女人们换衣服时,班级里便会洋溢着圣诞般的欢乐气氛。我们兴高采烈地站在那儿,跟别的小子们一起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窗户,等着图拉发话——他总能说出些让所有这些狭隘猥琐的小子们笑趴在地上的话。他这个人可以下流得让人恨不得跌下窗户去,但他的那些话却总带着某种睿智又幽默的腔调,让人们能在笑到不知所以的同时,又深深被他折服。

同他相处一久,任谁都会彻彻底底地爱上他。谁都没法不爱他,即便这种爱既不会被展现出来,也不会变成现实。可我们就是不能没有他。我们都对他爱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恰好填补了我们自身和周遭世界的那些空缺。我们在他面前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可每每让我们觉得自己更有价值更成熟优秀的人也又是他。当然这正是图拉的魅力之一:他比我们这群笨小子更像大人。毋庸置疑,每当有什么棘手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时,站出来回答的人也永远都是他,因为只有他敢。就算是被问到有关性爱的问题,他也总能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就算我们其他人也都对此了如指掌,第一个开启话题的人也总是他: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被阉割的马和其他诸如此类的话题,而我们依旧对他满是崇拜。我们带着愚蠢的小脑袋围坐在他周围,试图找到一个能开口说话的姿势,因为讲台上那些蠢货可正在盯着我们看呢。可此刻的图拉依然是四平八稳,说着正合时宜的话,内心却在发笑。他心里清楚,现在坐在那里的我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如同狼狈的幼儿园小孩。

我们的每一日都可以是这么开始的:一群小子像壁虎般涌到窗前,看对面住着的女人站在那里把胸罩带子伸出窗户抖来抖去。他们站在那里看啊看,脑袋里不停在想那胸罩下面和裤子里面都藏着什么、它们长什么样,到最后人们仿佛都能听得到他们嘴里的嘀咕了。这帮人简直像一群小白兔。对面那些女人对他们这些行径也似乎心照不宣,虽然她们并没在表面上显露出来。每天早上她们都会一如往常地走到窗前,在那里站上几个小时搔首弄姿,身上只穿着一条睡裙。她们仿佛熟知对面的窗前正趴着一群蠢小子,他们心痒到马上就要跳出窗子跑到她们身边,撕掉她们身上的衣服,亲吻啃咬,纠缠扭打,上床,事后再坐在床边抽上一支雪茄,衬衫、领带和鞋子都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四处,周围还看得到袜带、底裤、丝袜和各种女人们的东西。我们就这么挤在窗前坏笑着躁动着,可心中不知何时却又会对她们充满恼怒,因为我们在躁动不安地站在窗前偷看她们扭动身体时,心里也会或多或少涌上些歉意。可此时我们也只要听图拉的就好,他总说得出恰如其分的话,让人听过之后想要站在原地大哭。我们都觉得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也一定早就尝试过这些事情。就好像他认识对面这些女人、知道这整个过程是怎样的。然而我们心知肚明,他跟我们是同党,他根本没有尝试过这些。其他小子们的卑琐行径都是如此渺小、如此差劲、如此低级,而这同样的行为放在图拉身上,却便要比他们都高上千百倍,多汁如成熟的菠萝。他会谈论起那些女人的胸,再讲上些与此有关的趣事,让人听得想哭——可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想哭的感觉:我们开始变得对这些事情满怀期待,也就是说,要是我们有一天真正长大了、得到了做这些事情的许可,我们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女朋友在一起谈论各种有关胸的趣事,还可以在这之后上床享受一段充满欢愉的时光,这些全都不会再被看作下流。这时我们便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成年和自由是怎样的,感受到和另一个人一起做许许多多事情、可以自由决定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绝对正确的这种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后我们便会开始疯狂向往这种生活。我们甚至能感受到大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可以谈论很多很多事情,还可以去做这些事,这一切都不会被视作可笑。我们若是终有一天摆脱了这种毛头小子的生活、不用再成天面对身边这群笨蛋,便可以跟一个女孩在一起把这些事情都尝试一番,再用我们现在用的这些名字来称呼这些事情;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被视作出格,相反,这恰恰比什么都好,因为我们亲密无间。图拉虽说讲得出最疯狂的话,可同时却也是个羞涩内敛的人。

上课铃响起时,我们也还是这样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对面毕竟还有那么多好看的事。我们才不把那马上就要进班的老师放在眼里。我们跟对面班级那群人不一样:他们一个个都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书本、诗集和笔记,乖乖等着他们的老师进来,然后再开始学他们的课程——艺术、科学、知识,外加各种无聊说教。而我们班里的蠢小子们却只是身子半悬在窗外、瞪大了眼睛盯着对面的女人看。有的老师甚至也会在走进班级之后再跑去窗前看上一眼,仿佛他们自己也没比我们大,也同样没有成年,仿佛他们也有偷看那些女人下垂松弛的胸的需求,而不是直接去找那些他们认识的、可以跟他们在一起的女孩们。毕竟女孩们要有意思得多。另外一些老师则是径直走进教室讲起各种不知所云的东西,为了完成考试所需的内容,让我们能够及时毕业,他们不得不语速飞快。每逢此时,坐在讲台下的我们都想走上讲台把手指戳进这些疯子的躯壳里,看看讲台上这东西到底是血肉做成的人,还是只是一张喋喋不休的留声机唱片。

在能够坐在座位上安下身之前,图拉总有那么一两件事得干:要么是得检查一遍他的“粉笔小人工作坊”,以此来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为接下来一整天的所有事务做好了准备;要么是得给他的好朋友、住在脚踏板的木条缝隙之间的“桌子精灵”安纳斯报告些什么消息。他能弯下身跟安纳斯讲上数个小时的话,仿佛安纳斯是个真实存在有思想的人。没人能管得了图拉,可这也是正常,毕竟没人有兴趣去管他。

所有那些蠢小子们的后脖颈可以让你一览无余:他们像被飞过的猛禽惊吓到的鸟儿一样缩成一团坐在座位上,生怕老师会走过来抓他们起来讲解作业。他们连作业中的一个问题都没法像样地回答上来,因为那些作业对他们来说是如此枯燥,只会令人生厌。班上唯一一个在家会认真学习的人是吉奥,那是因为他有个寡妇母亲,整天坐在那里拿汤勺敲打着他的头,好让他以后能当上律师,能够养活她和自己,也顺便纪念他的父亲。其他的笨蛋们都只是在每天清晨的雾中坐上城郊列车,在头上老旧顶灯的昏暗灯光和列车关门的砰砰声响中反复钻研着一个公式,可那内容又是如此无趣,无趣到让他们哈欠连天马上就要昏睡过去。还有一些人每天早上都被迫跟父亲一起骑车来学校,因为他们那戴着可笑的裤脚夹的父亲上班的地方也恰好同路。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会被逼迫着在家读书,因为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的小金丝雀之后能有一个安稳的家,白天有足够的吃食,晚上有被子可盖。他们中的有些人跟父母的关系多么奇妙,他们说起话来给人感觉像是活在爸爸的身体里,只能通过爸爸的肚脐往外传话,而且还得时刻留心把自己的话削减成合适的形式,以保证那肚脐不被撕裂。这些人固执得令人抓狂,除了在自己家学到的东西之外,他们不愿去听也不愿去接触任何其他事情,就算他们心里清楚他们父母坐在家里念叨的那些东西都是些最恶心的废话。他们煞有介事地讲着他们的自行车,谈起洗自行车的事,谈起他们是如何把自行车擦净上油,而他们的父亲也在一旁帮忙,然后他们又戴上裤脚夹一起骑车去了森林里,然后又因为无聊而回到了家,又在家通宵复习了拉丁语,试图记得在上床睡觉之前把裤脚夹摘下来。每听到这些玩意儿,人们都会难受得想哀号。

你可以坐下来从背后观察他们,他们掏着耳朵,抚动着桌子下的饭盒,惦念那里面装着的鸡蛋三明治。讲台上的老师也不停摩挲着课本,充满厌倦地想着自己马上就该开始提问台下四散坐着的这些笨蛋们了。这时讲台下的一半人都会缩起身子,因为心理学家也认为只要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坐在那里就可以避免被提问了。人们熟知这种经常在老师和一无所知的学生之间发生的场景:老师会先做出一副根本没注意到坐在泥潭中的那可怜虫的样子,可台下那可怜的家伙心里很清楚老师正在四处看,于是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虽然他心里知道一旦被老师叫上台会有多么可怕。他坐在那里假装气定神闲,而讲台上的那个蠢货却已经把目光扫向了他。讲台上的老师深知台下这蠢小子是怎样的水平,他想着自己应该抓起这小子送他一场好戏,但又忽地一下对自己和眼前这出荒谬的喜剧感到相当恼火。因此,他放过了眼前这白痴,转而叫起了那白痴的同桌,可这同桌也同样一问三不知,只是坐在那用手环抱着肚子期盼着老师赶快放过他,不仅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更是因为他还希望晚上回家之后能睡个安稳觉。

你可以看到他们坐在椅子上翕动着嘴唇昏昏欲睡,想着这堂课有多么可怕,可他们仍然对自己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比走廊对面那群学生要好得多。当然,高兴也是因为我们有图拉。谁都没法忽略他,也没法没有他。图拉可以轻而易举地和对面那群猩猩聊到一起去,他们接受图拉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并不是因为图拉崇拜他们,而是因为他能跟他们聊天,仿佛跟这些“拉丁语男孩”们平起平坐地聊天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图拉是校报编辑组的成员,他们致力于编辑诗歌和各种废话,再把自己的笔名小小地写在下面,就好像还有什么阿猫阿狗不知道这些诗是他们写的一样。

跟他在一起做这么多傻事是疯狂至极的吧。可我们就是没法停止这么做。他也不害怕被叫上前去。他们经常把他叫起来,因为他说话总是风趣幽默。你可以在他身边坐上一个小时,嚼着嘴里的饭试图去听完他那信口开河中的几分之一,那话的节奏听来让人觉得像是在参加蜗牛的葬礼。我们谈的很多东西都是很滑稽的,可讲台上那群家伙中的大多数却像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们想着自己每个清早一起床就必须走进那酱缸,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讲台上盯着下面的人看,从他们那里得不到除了鼻子上拖着的鼻涕和口中的哈欠之外的任何回应——这些想法早已杀死了他们。有时却也会像是什么地方突然裂开了一个洞,人们仿如一下长大了般突然能说得出许多想法来,还回答得上问题,于是便觉得自己在这教室里有了参与感,自己不再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而是有了生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而让这一切开始的也几乎每次都是图拉,他敢说敢做,他从不惧怕制造轰动。

课堂气氛变紧张的整个过程也是完全能感受得到,那种感觉就仿佛置身于一场重要到能够决定一生的命运的会谈。可每当图拉和老师说话时,老师却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当然你不可能真正看到他摘面具,可他那张脸的确是放松了些,似乎舒活了筋络,舒展了肌肉,不再充满倦意,反而有了生气。

图拉的脸上却从没有这种面具——除非是在他要学动画片里的人物、模仿各种奇怪的声音的时候。即便如此,那也从不是在大人脸上经常看到的那种面部紧绷、牙关突出的样子:大人们总是竭力保持着某种特定的表情,因为他们觉得所有身边的人觉得他们觉得其他人觉得如果他们不做出这么一副表情的话他们身边的人就会觉得……想到这些就已经让我们对长大成人心怀恐惧、头痛不已了,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纠缠不已,让人全然摸不着头绪。

若是图拉跟老师讲起话来,班级里的气氛却又会变得既兴奋又放松,因为他能引着老师说出一大堆自己都早已遗忘在肚里脑海里抑或心里的某个废弃角落的话来。整个教室也随即有了色彩,墙壁都好似被挂上了五光十色的布料,自己整个人也都焕然一新,身体里充斥着更大的能量,那能量会让自己脑海中冒出平日不曾有的想法,驱使自己做出平日不会做的事情。

当然,我们聚在一起聊书籍的那几个小时,才是我们真正能让自己释放出最巨大的能量的时刻。有时这酱缸里甚至会小小迸发出几声喊叫,那群可怜虫中的某个人打破了内心的某个障壁,讲起了人们甚至都没法想象自己能梦得到的东西。这时,情形便严重了,相当严重:大家都忘了坐在这里的可是一群小金丝雀,腿上还戴着自行车裤脚夹,而且还有讲台上的老师;平常那一个个被咬碎的巨大字串从他们口中流淌而出时,我们对他们可是充满畏惧的。

然后这场景便又结束了,那群小子重新带着他们圆圆的脑袋坐回座位,讲台上的老师不停念叨着说我们现在得进入更重要的内容了、在考试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现在可没工夫闲扯、我们现在得集中精神、赶紧戴上面具咬紧下巴。而我们只是呆坐着,慢慢挨过下课铃响起前的这段时间。有时你甚至还能闻到周围那些人的味道:那是种令人绝望的味道,你从中闻得到他们是怎样度过了晚上在家的时光。他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打着鼾入睡,做着各种荒唐透顶的梦,然后又从梦中醒来望着屋顶发呆,楼下街上有汽车驶过时会有灯光掠过天花板。你可以坐在座位上在他们散发出的味道中观察他们的胡子,那须发形状有如粉扑;这时你还可以想象一下他们中有哪些人会每星期站在镜子前若干次试图刮掉自己脸上那可怜的绒毛。你会发现他们是如此令人憎恶,每天都变得愈加可憎;可以想象,他们在长大成人之后会变得多么愚蠢,那时他们便会被迫讲出各种自己都不理解的话,因为他们一直觉得自己得像自己那戴着裤脚夹的父母一样思考、像他们一样说话做事才对。这些人就是这么一群你能想象到的最无主见的狒狒。他们身上那西米汤的味道也清晰可闻,每到晚上五点半,他们都会坐在四散在城市各处的二十五个小家庭中的餐桌前,把一勺勺西米汤灌进肚子。那里的门廊上挂着大衣,报纸静静地躺在一边,广播里播放着新闻,家里的人们讲着已经被讲烂的无聊透顶的见闻,谈论着鸡毛蒜皮的事,又是各种毛病,又是性生活,又是各种怨气,外加各种读者来信。那小笨蛋们本该去写作业,却又一直不停躲避拖延,又是去给家里的金丝雀喂水,又是读报听广播,再打上一通电话,带着愧疚感跑去电影院看电影吃零食,回家后还躺在床上想着班级窗户对面那些女人身上那肉色和黑色的内衣;他们满心想要把它们从那些女人身上扯下来,嗅着她们身上的味道啃咬她们的身体,事后甚至还要再同她们聊上一番。

下课铃终于响了,所有人都如一群青蛙般涌上走廊,同全校的学生一起跑下楼梯来到晨会室。我们在晨会室里的位置是在那群猩猩男孩的旁边,他们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的表情,手指翻动着那配着插图、有着精装封面的歌集。接着我们便要开始唱编号为某某的某某歌,人们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因为大家都觉得那些歌好笑至极。也有那么几次,那乐声仿佛能被听得更清楚了,合唱也变得享受了起来,毕竟我们眼前不再看到站在周围的人咳嗽吐痰,也不用再看着那些脸上挂着无数层面具、脑袋变得太过僵硬因而无法开口歌唱的老师。那些老师站在那里扯开嗓子唱着,仿佛觉得自己身处体操队或是合唱团。他们脸上的神情像是发现了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人群中,害羞得像是有人拽下了他们的裤子。这些老师要么不停放声吼着歌,要么站在那里不停翻动着歌集,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藏匿在那书页间。

图拉曾经想出过一个好主意:我们该试试看这些赞美诗到底能被唱到多快。若是大家都唱得快起来,整个节奏便都可以被带快,只留下那些猩猩气恼地站在那里——他们似乎全然没有发现我们正在如此努力地加快节奏,那管风琴师为了跟得上我们,脚趾都快要抽筋了。我们的最高纪录是在十四秒之内唱完了一首《我选择四月》。我们唱得快到琴师都没来得及给管风琴鼓上风,那群站在旁边的狒狒们反应慢到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书。唱完之后,我们涌出大门扬长而去。

音乐老师也是个永远手足无措的笨蛋,四处忙乱却毫无章法,能做的只是把三四十首赞美诗和爱国歌曲硬教给我们,以此来破坏我们的清晨。他坐在窗前歪着头看对面那些女人时,样子活似青蛙,可他把双臂挥得像鹰击双翅般弹起琴时,又能让整个世界都如同一只大热气球般移动起来。他开始弹奏时,所有的蠢小子们内心都会柔软起来,脑海里会如同嗑了药般浮现出无数各种各样的想象,五脏六腑都全有节奏地上下跳动着,带给人一阵欢愉。

当然,很多人在这时也会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到就要睡过去。可大部分人还是随着这大热气球一同漂流着,在晨会室那老地图和愚蠢地盯着整个教室的石膏像间来回飘浮。

不过,当然还有一些家伙想要在音乐道路上有所发展,最后越来越变得让人无法与之交流。而这都是因为他们拼凑了一张老唱片,现在每天晚上都坐在家里听巴赫、亨德尔[3]和帕莱斯特里那[4]。他们听说这些人的音乐很有价值,除此之外世上再找不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了。他们每晚坐在家翻着面播放着这些唱片,试图让自己的歌声盖过家里那金丝雀;那窝里的鸟儿也醒了过来,竭力破坏着巴赫B小调弥撒曲中那数学般的美感。

他们带着从唱片店借来的三十多张唱片,来回播着那老古董般的调子,嘬着茶对这音乐高谈阔论,讲着自己有多么热爱格里高利圣咏[5],大谈《勃兰登堡协奏曲》[6]和《春之祭》[7]的相像之处,听得那金丝雀都快要摔到地上。

图拉也喜欢音乐,但从不像这些人一样醉心于戴着眼镜看乐谱研究变调。他是那种对没有节外生枝的正确之事有着直觉的人,从不会犹豫不决。他永远拥有清醒的判断力,只要是他掌控的事情,那一定不会出错。他是我认识的最真实纯粹的人。若是他一时没能说出正确的话——这在他身上当然也会发生——人们便会发现他会羞愧地想跳窗,可他又总能巧妙地救场,轻松地施展着他的魅力,这对他来说,如同撕鸡蛋三明治包装纸一样轻而易举。每当他跟那些疯疯癫癫的人们站在一起时,你便会看到图拉的睿智。在他身边,你会疯狂地迷上他。这些年来我都一直是这样。我们两人每年都会坐同桌。我不能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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