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叫着:“朱万全,团长平时对你多好,你却这么没良心?我都痛死了,让你揉揉也不肯。”朱毛和只得替她做了按摩。姨太太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说:“朱万全,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太太,今年二十七了。”
“家里有媳妇吗?”
“报告太太,家里没媳妇。”
姨太太说:“哎哟,二十七了还没说媳妇,回头我给你说一个好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在当兵,我不要媳妇。”
“嘿,二十七了还没媳妇,你不想吗?”
“报告太太,我可以走了吗?”
姨太太用媚眼瞅了他一下,说:“你看,老段说他今晚不回来了,我这一个人,脚又扭了,怎么办啊?”
朱毛和给姨太太敬了个礼,说:“报告太太,我只是个司号员,我不是勤务兵。”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天,团长黑着脸把他叫去,说:“你动我媳妇了吗?”
“报告团长,太太那天说她脚扭了,让我替他看看。”
“仅仅是看看吗?”
“报告团长,太太说她脚骨痛得要死,让我替她揉揉。”
团长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了他一下,说:“你敢动我的女人,你活厌了吧。”
“报告团长,我只是替她的脚骨做了按摩,我没有动她。”
团长骂着:“你替她按摩不就是动她了吗?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吗?我的女人你也敢动?”团长说着,又给了他一巴掌。从他的嘴角涌出一丝血来,他站在那里,像一根树桩,说:“报告团长,是太太要我替她按摩的,我是郎中,在郎中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病家。”
不久,他被从团部下到步兵三连,仍是司号员。
直皖大战在几个老牌帝国主义的调停下很快结束,皖系军阀段祺瑞宣布下野。然而,中国军阀割据的局面已经全面形成,谁都想坐上北京的一方宝座,为此而形成的军阀混战连年不断。直皖战争结束后不到两年,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直隶(今河北)奉天(今辽宁)地区为争夺北京政权而进行了又一轮大战。
一九二四年十月,吴佩孚命令部队开赴北京南线,计划从新军阀冯玉祥手中夺回北京,而此时,奉系军阀张作霖命张宗昌部攻占滦州,并切断榆关直军吴佩孚的退路,榆关到天津之间的交通线被切断,直军纷纷溃退,十月底,奉军占领了榆关和秦皇岛。
朱毛和所在的军队就布防在榆关一线,一场血腥的战斗在十月二十九日打响。那一天他们这支部队被命令攻占一个集镇,从抓来的俘虏口中知道那个镇“有一个连队”,于是,团长命令一个连的兵力去拔取这座叫叶集的小镇,结果却遭到对方的强力反攻,一个连的人死伤大半。后来知道,驻扎在叶集的不是一个连队,而是一个“联队”,差不多有一个团的兵力。团长意识到自己的误判,便立即重新调整兵力,派了两个加强连,动用了十几门迫击炮,命令必须在天亮前拿下叶集。
朱毛和的冲锋号的的哒哒地吹着,子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通红的弧线,榴弹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朱毛和站在一处高地,一粒子弹从他的左耳处穿过,带走他帽子上的一粒纽扣。又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冲锋号上,冲锋号落到地上,带走他一颗牙齿。他弯腰捡冲锋号时,竟摸到一手的鲜血。到了下半夜,朱毛和的这支部队终于逼近叶集小镇。这时,双方的子弹都打得差不多了,于是,一场残酷的肉搏战展开。黑暗中,双方绞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他已经找不到他的军号,而此刻,军号也不再起作用。他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一把步枪。就在他将那步枪捡起,准备援助离他不远处的那个与敌军扭在一起的弟兄时,借着黎明前的那一丝星光,他忽然发觉那个敌军再熟悉不过的面庞。那敌军似乎受伤了,显然,他已经敌不住他们班的这名叫小墩子的弟兄,小墩子一只手卡住敌军的脖子,将对方死死地抵在一块大石上,另一只抽出刀子……
“住手,那是我哥……”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叫着。
双方似乎都被他声嘶力竭的叫声怔住了,那敌军扭过头来,惊异地看着他,他再次叫着:“哥!”然而他却从小墩子嘴角看到一丝讥讽:这是在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的敌人,哪有什么哥哥?趁着那敌军恍惚之际,小墩子将手中的尖刀刺进对方的胸膛。
后来无数次,当朱毛和坐在双溪寺的那间茅屋里回首往事时,他无法明白,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在突然间抡起步枪,朝他的战友小墩子砸去。
就在小墩子在他的枪托下应声倒下时,他听到那倒在地上的人叫了一声:“万全,兄弟……”
天哪,果然是他,他的患难中的兄弟朱逸然。在四周一片厮杀声中,他发出野兽般的叫喊:“逸然,哥!”
“兄弟……”
他附下身子,将朱逸然抱了起来。他喊着:“哥,哥……”
刺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四周一片喘息声和伤者临死前的哀叫声。而这一切,对于朱毛和似乎并不存在,他将朱逸然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叫着:“哥,逸然……”
“万全,兄弟,”朱逸然急促地喘息着,“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还活着,多好。可我……”
他哭着,不及细问朱逸然怎么会出现在这支军队里,出现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他用手堵住朱逸然胸口卟卟冒出的血浆:“哥,你不能死啊,兄弟我在这里。”
朱逸然说:“我,好兄弟,翠翠,都跟我说了……”
“哥,哥,我要带你回去,翠翠不能没有你。”
“兄弟,好兄弟,翠翠……”朱逸然终于倒在他的怀里,然而他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眼里饱含着泪光。朱毛和哭着,对着天空大声地叫着:“苍天,你不该夺走我的哥,哥哥……”人们从他的身边潮水般涌过,他终于给朱逸然抹上双眼,揩去朱逸然脸上的血,并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的部队攻进叶集了,他脱下衣服,轻轻地盖在朱逸然身上。他浑身是血,一路跌跌撞撞,像个疯子,他叫着:“该死的战争,你还我哥!”
一九二五年六月,他的部队在河北涿州一带遭到奉系的一次重创,他所在的团损失了差不多一个营的兵力。七月,他所在的团从河北撤出,准备向河南新乡一带重新集结。在撤退的过程中,不少人开小差跑了。有的成功逃脱,有的则被抓回来。对于一支败兵之师,最忌讳的就是士兵开小差了,那些被抓回来的一律都被处死。处死前,他们多半会被吊起来一顿毒打,再送他一粒枪子儿,或者就被绑在树上,让太阳暴晒,最后被蚂蚁或毒蛇咬死。所以这样,是为了让那些士兵知道,逃跑的下场是可悲的。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人逃跑。为了补充兵力,部队每到一处,就必须到附近村庄补充兵员。
那一天,朱毛和在他排长带领下,一行十几人去一个村庄抓壮丁。那是一个大村庄,总有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号劳力。他们刚一进村,就遭遇村民的武力抵抗。早有准备的村民将他们堵在村巷里,当场即有一个弟兄倒在村民的锄头下。他们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然而就在他们撤出一条巷口时,他的后背遭到致命的一击,他哼了一声,当即像麻包一样倒下去。弟兄们正要来解救他,愤怒的村民们从各个方向向他们逼来,弟兄们顾不及救他,一个个赶紧逃命要紧。
就在几名村民围住他,要用锄头结果他性命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这时,他分明看到天空一朵祥云,祥云上站着一尊菩萨。他叫了声:“观音菩萨……”是他的呼叫让那些村民停止了手中的武器,他听到有人说:“他好象在念菩萨。”有人肯定地说:“是啊,他在念观音菩萨。”然而他很快又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却是躺在一张炕上。身子底下暖暖的,有人在喂他水喝。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盘着膝坐在炕上,听到她说:“阿弥陀佛,他醒了。”他喊了声:“娘……”老人抹了把泪说:“哎,人家也是有娘的人,要是他娘知道他伤成这样,不知道多心疼呢。”
屋子里进来几个青壮年,他们在为怎样处置他而发生了争执。有人说,赶紧将他拖到村口,仍由他是死还是活,免得那帮丘八来找麻烦。又有人说,那帮丘八肯定是要来报复的,我们应该把他救活,可以将他作为人质,让他们把抓我们的人还回来。
老人说:“你们得问问他,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都伤成这样了。”
他又叫了声娘,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娘,我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求求你们,放我回家。”
有人说,他说什么?他说他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他要我们放他回家。
天哪,他要回家,他要是跑了我们怎么办?
那老奶奶说:“谁愿意去当炮灰?还不是像银锁他们那样被抓去的?依我看,让他在咱家住两天,等伤好了,就任由他愿去哪儿去哪儿。”
他是被一根钉耙击中在后背,伤口仍在流血,幸而没有伤着要害。他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得赶紧离开你们村子。”屋子里不再有争论声,那几个青壮年出去了。
他将两块银元递到老人手里,说:“娘,这是我的津贴。”但老人很快将银元塞回他手里,说:“我救你,不是为这个,看到你,我就想到我那可怜的儿子。这个,你留着,路上要用。”
他给老人跪下,说:“娘,日后如有机会,我会来看您老人家的。”
老人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能穿这身衣服走。”说着,给他找来件衣服,让他换下,又往他头上扣了顶草帽,说:“路上小心,你从这屋后走,翻过这座山,就是黄河了。过了黄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又叫了声娘,说:“娘,好人好自己,你会有好报应的。”
“阿弥陀佛,”老人说,“菩萨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他赶紧从老人家后院翻过墙头,钻进一片竹林,穿过那片竹林,他很快就进入一片深邃的山林。他没敢立即离开那片林子,他注视着山下的动静,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逃走而连累那个村子。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村子里似乎并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他所在的部队向南撤去,弟兄们以为他吃了村民的一钉耙,一定是死多活少,再也顾不得他的存在了。直到第三天傍晚,他这才钻出那片林子。
一路上,他晓宿夜行,生怕再遇到什么不测。渴了,饮一口山沟中的水,饿了,就随便在人家地里挖一颗山芋或是几颗萝卜,第二年七月,他由下游获港搭乘一只装木材的船只再次来到江南和悦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