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正在吃西瓜的兵士见到他,说了声“阿弥陀佛,师父吃西瓜吗?”说着就将桌上的西瓜给他递了一块。他不假推辞,接过西瓜就吃了起来。其中一个兵士说,天太热了,等日头斜了再走吧。另一个兵士打着哈欠说,也好,离营地也不远了。说着,将那逃兵的绳子又紧了紧,头往茶棚柱子上一歪,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那逃兵突然抬起头来,朝朱毛和眨着眼睛,做出乞求的表情。朱毛和见那两个兵士睡意正浓,便悄悄地将那拴在柱子上的绳子松了,那逃兵拔腿要跑,朱毛和示意说:你得把我拴起来,否则等他们醒来,我怎么交待呀。那逃兵接过刚才捆他的绳子,胡乱地将朱毛和拴在柱子上,这才拼着性命往附近的山沟里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那人跑走后,朱毛和伏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很快,一个兵士醒来,揉揉眼,突然发觉那拴在柱上的人被偷梁换柱了,当即惊呼,不好,那狗日的又跑了。兵士甲给了朱毛和一枪托子,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回事?”朱毛和懵懵懂懂,似醒非醒。兵士甲又问卖茶的老头,老头说:“这大中午的,我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兵士甲给了那老头一耳光,又猛地踢了朱毛和一脚,说:“你妈的你是死尸还是孬子,你被人调了包还睡成这样?”说着,就交待兵士乙说:“你看住这混蛋,我去追那狗日的。”兵士乙说:“这周围都是大山,你到哪里去追他?”兵士甲说:“那你说怎么办?”兵士乙说:“这不现成的吗,拿他顶包。”兵士甲说:“你不看这是个孬子和尚,他会吹号吗?”朱毛和故意装疯卖傻,说:“我会吹笛子。”兵士甲说:“你妈的你会吹你爹鸡巴。”说着,又踢了朱毛和一脚,将他放了。
朱毛和仍是懵懵懂懂,故意慢慢吞吞,出了茶棚,立即甩过大脚板,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刚走不过百十米,那两个兵士提着枪朝他跑来,并且叫着:“和尚,你站住!”他知道不好,拔腿就跑。跑了两步,想着,他若跑,反显得他心虚,再说,他跑得再快,能跑得过枪子儿?于是便站住了,说:“没搜到吗?”那两个兵士不说话,很快就到了他跟前,说:“师父要去哪儿?”他说,我要去九华山。兵士说,我们部队驻扎在九华山脚下,路都给封死了,你过不去的。他站住了,犹豫着,似信非信。那两个兵士又说:“我不骗你的,不过我们可以替你跟我们团长说说情,放你过去。”
他觉得这两个兵士似乎并无恶意,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说着闲话。
一个兵士说:“听说九华山的地藏印很灵,盖一个印揣在身上,打仗时菩萨能保佑枪子儿不近身。”
另一个兵士说:“那都是鬼话,九华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仗打响了,枪子儿还认你菩萨还是人?”
“真要打仗吗?”朱毛和说,“二位兵爷是哪个部队的?”
兵士乙说:“吴佩孚吴大帅要跟北京的段祺瑞叫板,你妈的都要争这皇位呢。”
“呵,”他说:“皇位有什么好争的?”
“你个孬子和尚,怪不得人说做和尚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做。做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天晚上一个口味,不比你和尚大头小头都冷强?”两个兵士都笑起来。
朱毛和说:“不瞒二位兵爷说,我还没出家呢。”于是,他把从安庆出发时,迎江寺竺庵老和尚为他装扮一事说了。
兵士乙说:“原来你是一个假和尚。”
经兵士乙这么一说,他顿时有无地之容之感,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一身直裰扒下,换上自己原先的短褂。兵士乙说:“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兵士甲说:“那家伙又跑了,等一会怎么向团长交差呢?”
“跑了就跑了,也不是老子放跑的,”兵士乙说,“大不了,从其他团调一个司号员来。”
走了个把钟头,到了陵阳界内,果然就驻扎着一支军队。那兵士说:“兄弟,刚才我们押解的人跑了,上级要追究我们责任的,你能给做个证吗?”
朱毛和觉得这两个当兵的也不容易,说:“我给你做个证人,你给你们团长说一下,放我过去。”
兵士说,当然可以。
说着,朱毛和就跟着那两个兵士到了团部,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官说:“没抓到?你们是干饭的吗?”说着,就给那两个兵士一人一个耳光。
兵士甲突然指着朱毛和说:“可我们还是给抓一个来了。”朱毛和这才意识到上当了,想起在观音庙抽的那支下下签:“云遮雾罩山前路,万物圆中偏有险”,可不是给说对了吗?可此时他就是安上两只翅膀,也休想从这座兵营中逃出去。
“让你们抓司号员,怎么抓个和尚来?老子还没吃枪子儿呢,还不需要和尚来给老子超度。”说着,团长又抡起巴掌,那两个兵士脸上于是就有了一只通红的巴掌印。
兵士乙捂着发烧的脸说:“是个假和尚,他这一身衣服是另一个和尚给他的。”
团长吼着:“可我是要吹号的,我管他真和尚假和尚。”
兵士甲说:“他会吹笛子,就一定会吹号。”
朱毛和意识到,是他先前的卖弄给自己惹来祸了,这两个兵士一路上同他套着近乎,终于将他套了来,设想这两个家伙要是来硬的,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这两鸟人用心良苦啊。
团长说:“你会吹笛子?吹一个给我们听听好吗?吹得好,有赏钱。”
他不想在这时候同这帮家伙顶着干,于是就从包里取出那支笛子,吹了一支《小放牛》。
“好的,”团长说,“你吹得不错,如果给你支军号,你能吹吗?”
朱毛和意识到自己一步步掉入这帮丘八的陷井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冲那两个兵士叫着:“你们俩也太损了吧,我上你们当了。你们放我走,我不当兵,死了都不当兵。”
“那好,我成全你。”团长挥一挥手,说:“来人,将他拖出去毙了。”便有人上来,将他架起来,要拖他出兵营。那两个兵士趁机做和事佬,说:“团长饶了他吧,他不过说的气话。”又对朱毛和说:“当兵吃饷,干好了,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的,不比你做和尚好?”
他仍叫着:“我是佛弟子,我受过不杀生戒,我怎么能当兵呢?”
兵士乙说:“我们团长不是让你扛枪打仗,是让你当司号员。司号员是干什么的?就是吹号,俗话说‘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司号员权力大着呢。”
团长看来是看上他了,团长拍拍他肩,说:“你一副好身段,是当兵吃饷的料,现在到处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哪座寺庙是清静的呢?你要是真不想当兵,等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团长让人拿来一只军号,说:“你吹吹这个。”他没有吹过军号,但他在乡里吹过喇叭,便按喇叭的吹法,吹了一个加长音,团长说:“司号员不用捏枪杆子,当然不会犯杀生戒。我说过了,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
他知道,再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不如先答应了,再看准时机开遛吧。于是团长让人给他换了军装。接下来的几天,他被送到另一个团练习吹号。别看这把小小的军号,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单说这号谱,就够他背的,冲锋号、集合号、起操号,起床号、防空号、吃饭号、召集各连连长号,熄灯号,仅战斗号就有二十几种,吹法各有不同,一丁点都不能差错。据说不久前的一次野外露营,连长让司号员吹吃饭号,结果他吹了冲锋号,那些士兵以为有了敌情,一个个抱着枪就冲出兵营,闹了一场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生命意识中只有两个字:逃走。他把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即使是夜里睡觉,也只是半睁着眼睛。然而部队很快就被拉到南陵地界,接下来,是要从采石过江,去援助正在河南一线作战的直系主力。他知道,他离九华山越来越远了。部队不断有士兵逃跑,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支部队,那些不幸被抓回来的,不是给打得半死,就是直接给毙了。他收起逃跑的念头,认真地吹起号来。他因为有吹笛子和吹喇叭的基础,号吹起来进步很快,很快,其他连队都派司号员来向他学习,他一时成了抢手的材料。
三
朱毛和所在的部队并非吴佩孚的嫡系,这支部队原先驻扎在江西一带,接到北伐进攻段祺瑞皖系政府的命令,部队便从江西景德镇一带开始向南京一线集结,等待命令渡江北上。因并非嫡系,部队的积极性也不可能太高,再加上天气酷热,部队走走停停,等渡过长江,接近河南驻马店时,为期短短一周的直皖大战以段祺瑞的失败而告结束。朱毛和所在的这一支军队并没有捞到战打。
只有一次,他所在的团部在夜间遭到一支不明部队的夜间伏击,榴弹炮在团部周围不断地爆炸着,强烈的汽浪将团部的临时住地掀翻,他和勤务兵负责掩护团长的姨太太撤退,猛然,一阵呼啸,像狂风卷起的巨浪向他扑来,他扑过去,把姨太太压在身子底下,一颗榴弹炮在他附近炸响,那勤务兵被炸成两截,他和姨太太却皮毛未损。这事以后,团长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在这支部队,他的名字叫朱万全,大家都喜欢同朱万全玩。首先,他的名字取得好,“万全”,那不是万无一失,绝对安全吗?整天枪林弹雨的,不就图个“万全”吗?跟着他,就能每次打仗都能“万全”。平常,遇到有人小病小灾,或是有人挂了小彩,医官忙不过来,就让去找朱万全。时间长了,这支部队里就传出朱万全的许多段子,传得神乎其神。团长就更舍不得放他走了。由于长期在团长身边,麻烦就来了。
那次团长去了军部,看到朱毛和,团长的姨太太突然摔倒在地,她坐在地上,抚着脚,夸张地叫着:“朱万全,你是死人吗,看我脚扭了也不来扶一把。”
朱毛和只得将那女人扶起来,姨太太一下就倚在他身上,嘴里哎哟哎哟地哼着。朱毛和把姨太太扶进屋,姨太太又叫着:“朱万全,你给我看看,脚骨好象断了。”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已经看过了,脚只是扭了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姨太太说:“你替我把鞋脱了。”然而脱了鞋,姨太太又要脱袜子,袜子脱了,朱毛和再次说:“报告太太,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但姨太太却不放他走,仍是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你是死人吗,不晓得替我揉揉?你想让我痛死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真的没伤到哪里,不用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