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并没有告诉毛和,他在十天前就接到戒如老和尚的信,老和尚在信中说:我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宿业圆满,花开见佛,回归极乐。爷爷是前来参加莲花塘大殿落成庆典的,也是来为他的方外老友送行的。接到同样内容信件的当然不仅仅爷爷一人,那些老和尚的同参法侣以及方外挚友们多数是带着疑虑来到莲花塘的,然而,当他们看到戒如老和尚满面红光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山门前迎接八方宾客时,此前的疑虑打消了,但他们委实不明白,一向处事严谨的老和尚何以要开这样的玩笑。
按照佛教仪规,莲花塘举行了简短的落成庆典。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当数百名僧众披着袈裟,齐聚在这宏伟的殿堂,等着戒如老和尚亲自拈香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和尚本人。同参法侣们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们找遍了整个寺庙,也不见老和尚的身影。
只有朱毛和知道老和尚去了哪里。早在半个月前,老和尚就在山后搭了一间简易的茅篷,老和尚说,那儿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他的家。然而当朱毛和找到那儿时,老和尚跏趺坐在一方蒲团上,已经往生了。
朱毛和哭着:“师公,原来你说回家,就是这样啊!”
爷爷拍着他的肩说:“三儿,不要哭,如果老和尚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他这一生怎么会如此从容如此自在呢?现在,他去了他毕生追求的所在,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来,三儿,我们一齐来念阿弥陀佛,送老和尚一程吧。”
四
生活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在爷爷的那间混合着淬火气和药香的铁匠铺里,炉火在风箱的窜动下呼呼地吐着炽热的火苗,爷爷将一块烧红的铁件从炉子里取出来,于是,他抡起大锤,爷爷的小锤指到哪里,他就将大锤砸到哪里。当一件铁器成形后,爷爷将尚未冷却的铁器“嗤”地一声放进水里,水沸跳着,一座铁匠铺都热闹着,仿佛一座街市。夏天,他和爷爷都裸露着上身,他的身高已经攀上爷爷了,但却还是瘦,就像一只高脚鹭鸶。他看着爷爷青铜色的胸肌,鼓突的肱二头肌像小兔子一样在臂上跳动着,真是羡慕死了,他不能不感叹,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像个年轻人一样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一天,爷孙俩捧着大海碗,正蹲在铁匠铺门口吃饭,一个卖柴的人引起爷孙俩的注意。那人穿一件百衲衣,因为补丁太多,那件百衲衣显得无比沉重,他打着赤脚,嘴里自言自语。街上的娃娃们见了,就跟在后面叫着:“疯和尚,疯和尚。”那疯和尚不气也不恼,反而同娃娃们逗闹着。
油条店老板喊他:“哎,疯和尚,你的柴禾多少钱一担?”听那疯和尚说:“喜欢,我就送了你,不喜欢,我就卖给你。”
半条街上人都听到那疯和尚的话了,都从清晨的生意中伸出头来:这是什么话啊,怪不得是个疯子。
油条店老板说:“你这柴禾干倒是干,只是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直。”
疯和尚说:“你是买柴,还是买火?如是买柴,柴有曲有直,如是买火,火无曲直。弯柴不弯火。”
油条店老板或许还在为疯和尚的这句脑筋急转弯费着神,那疯和尚挑起柴就走了。
爷爷突然站起来,说:“好一个‘弯柴不弯火’,那师父,柴禾我买了。”
疯和尚瞥了爷爷一眼,丢下柴禾掉头就走。爷爷喊着:“那师父,给你柴禾钱!”疯僧说:“送你了,弯柴不弯火。”
半条街上的人都被爷爷与这疯僧的对话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那疯和尚何以不要爷爷的柴禾钱。
爷爷呵呵地笑着,说:“今天买了一担好柴,听到一句好话。”
朱毛和说:“爷爷,你与那疯和尚说的好像祖师公案里的对话呢。”
那天是二祖寺为一个湖北居士放焰口,因寺里缺少人手,于是请爷爷前去帮忙。爷孙俩一进天王殿,就看到一个和尚在跟狗说话。听不清他跟狗说些什么,但那狗却像是听懂了,狗将头靠在那和尚的胸前,温顺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悟诚老和尚说:“这是来本寺挂单的疯和尚,半个多月前他来时,寺里知客说,寺里单位已满,恕不挂单。谁知他就在山门口睡了一夜,第二天门头开山门时,大雪将他整个覆盖着,门头以为哪里来的叫花子冻死在山门口了,就叫人来将他抬走,谁知他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老衲看不过去,就让知客派给他单位,不想寺里僧众都对我不满,都嫌他脏啊。他也不说什么,就住到狗窝里了,情愿与狗为伴。”悟诚老和尚又说:“他住在寺里,也不白吃寺里的饭,每天或是打扫院子,或是挑水,或是上山砍柴禾,砍下的柴禾寺里烧不掉,他就挑到牛镇去卖,也不见他卖得钱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牛镇街上就经常见到这个疯和尚,他或是蹲在地上,与一只狗说着什么,或者将袋里的炒豆什么的分给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们,他举着炒豆,让孩子们念佛,念一声佛,给一粒炒豆,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人们发现,他在同孩子们嬉耍打闹时,一点也不疯癫,说的话也是有头有尾,明明白白。
毛和说:“这师父像济公活佛。”
爷爷说:“越是这样的出家人,越是要敬重他。”
二祖寺每年冬天打一次禅七,七七四十九天。坐香的间隙,悟诚老和尚要给僧众开示醒禅。那天悟诚老和尚说到二祖慧可大师向达摩祖师问法的公案:“达摩祖师从建康一苇渡江北上,来到洛阳,虽然洛阳佛塔的高大,寺庙的堂皇让达摩祖师十分震惊,但同样令他失望,于是他来到嵩山的一个山洞里,对着一堵石壁一坐就是九年。直到某一个大雪纷飞的黎明,当他打开山洞的石门,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立在雪地里,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禅宗二祖的慧可大师。如果说慧可的立雪求法只是在菩提达摩冷若冰霜的内心引起一丝小小的触动,而慧可随后的挥刀断臂,则使得菩提达摩再也无法漠视这位弟子坚贞求法的现实了。”
忽然,天王殿传来一声断喝:“立雪便立雪,断臂又作甚?”
听法的人都扭过头来,发出那一声断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同狗说话的疯和尚。有人叫着:“疯和尚,老和尚讲开示,不要乱插嘴,再插嘴将你轰出去。”
悟诚老和尚继续讲那则公案:“周武帝灭佛,慧可大师料知北方已非久留之地,于是便带着四卷本的楞伽经以及木棉袈裟一件,连夜南逃。”
“臂就这样被人砍了,谁让他一不小心,露出形迹呢?”
“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说慧可大师的臂不是自断的呢?”寺里的首座再也抑制不住这种毁谤祖师的谬说,慧可断臂,以显示他坚贞求法的决心,这是佛教史上有定论的,而这个疯和尚居然挑战历史,也挑战法度,该是何等大胆。
“把他轰出去!”人群喊着。
“慢着,”悟诚老和尚伸手制止了那帮人,他转向疯和尚说,“你是说,慧可的臂是在逃难的途中被贼人所砍?”
“佛祖苦行林中六年麦麻,是为苦行,为何又去喝牧羊女的羊乳?”疯和尚说。
“把他轰出去!”人们又叫着。
“这个疯和尚目无祖师,他犯下毁谤三宝罪了。”
有人开始轰这疯和尚,他们与疯和尚在禅堂外拉扯着,场面有些混乱。悟诚老和尚再次阻止了,说:“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佛祖都认为,肉体的折磨不能让人解脱,达摩祖师真会在乎慧可大师的一条断臂吗?况且,道宣律师在《续高僧传》里也是这样说的。”这一次,整个禅堂里鸦雀无声,悟诚老和尚敲了一记香板,说,“父母未生我前我是谁,究竟是谁?参!”
又一支香燃起,人们重新盘起腿来,各自参悟着自己的话头。只有那疯和尚依然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风中的老树,他摇摇摆摆,一整天了,但他的两只脚即始终没挪半块青砖。
朱毛和对疯和尚更感兴趣了,抽空就去二祖寺看那疯和尚。那天他去时,疯和尚抚着狗的头,在给狗说三皈依:“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他想起戒如老和尚的话:“你未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但他一定是个苦劳人。”
“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朱毛和向他顶礼说。
“你是给狗顶礼还是给我顶礼?给狗顶礼,狗不会说‘一拜,一拜’,给我顶礼,我只会说,让你顶礼的人还在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在东方琉璃世界,他或是佛,或是僧,或是畜生,或是阿修罗,那么,你的顶礼也是个空,既是个空,又顶甚鸟礼?”
朱毛和咀嚼着疯和尚的话,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他却得,这和尚不同寻常。
他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
“我给你剃度?可剃度我的人又在哪里呢?”疯和尚念念叨叨,“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说着将手一挥,唱着一首莫名曲调的歌:“世人都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我知道了,多谢师父的教诲。”
疯和尚又哈哈大笑:“我何曾教诲你?释尊菩提树下悟得正道,谁教诲了他?达摩祖师东来,究竟教诲了谁?二祖大师由北往来,是谁教诲的他?你说,你说呀!”说着,就猛力将他推出狗窝,他的脚在狗窝绊了一下,摔了跤。从地上爬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头脑处于一片空白,刹那的无念之后,忽然觉得天空一片澄澈,在这一刹那间,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他再次给疯和尚顶礼,欣喜地说:“师父,我走了啊。”
回来后,他把见到疯和尚以及同疯和尚的对话告诉了爷爷,爷爷说:“看似疯癫,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禅机。三儿,他说不定就是来化导你的,只是化导的方法与戒如老和尚不同罢了。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多亲近他。”
可是,等到朱毛和再次去二祖寺时,那疯和尚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去,就像他的来一样。很多年后,有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很多年的诗人写过这样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当然,朱毛和不认识这个名叫徐志摩的诗人,也不懂那首名叫《别了,康桥》的诗。但朱毛和,也即后来的大兴和尚就像徐志摩诗中所写的一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他的来或他的走,不留下任何痕迹,却给中国的诗人或非诗人留下永远的惊叹。这是后话。
这年冬天,爷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败下阵来,同时还把他那间铁匠铺也赔了进去。这对爷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爷爷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不久,爷爷在翻过一座高山给人看病时不慎摔伤了腰,不想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爷爷再也不能打铁了,也不能再翻山越岭去给人看病了。躺在床上,爷爷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于是便开始念佛。
爷爷临去的头天晚上,他把毛和叫到床前,说:“三儿,爷爷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爷爷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他把那疯和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爷爷似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但爷爷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爷爷说:“三儿,爷爷原本想把这个铁匠铺留给你,但现在,爷爷什么也没有了,爷爷对不住你。”
朱毛和伏在爷爷的床边,说:“爷爷,这些年来,是爷爷的教诲,让我明白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做怎样的人。”
爷爷说:“我的三儿或许就是做和尚的命,记住,一旦走进佛门,就要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千万不要亵渎了那一领搭衣。”
“爷爷,戒如师公说,我将来的师父一定是个大德,可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找他。我都等不及了爷爷。”
爷爷用他枯干的老手摸着孙儿的头说:“三儿,你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你呢,但这事急不得的,等因缘成熟了,就一切瓜熟蒂落了。记住,不论出家在家,都要相信因果,须知恶者是恶作自己,行善者,是善行其身。”
“我记住了,爷爷,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爷爷去世后,朱风从在朱家岭开起一家小面坊,朱毛和时而给别人打打零工,时而给哥哥打打下手:和面、揉面、扯面,把一块软面团在挂面架子上一点一点地扯着,直扯成细细的长长的面条。他做着这个时,显得很专心,哥哥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哥哥跟娘说,娘啊,给弟弟说门亲吧。哥哥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过是想拴住弟弟的身子,拴住弟弟的心,好让弟弟成为自己的帮手。
现在,十八岁的朱毛和依然是瘦,但却身材颀长,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高脚鹭鸶。朱家岭一直有早婚的习俗,先后有几拨人前来提亲,都被他挡回去了。娘猜不透他的心思,娘只知道,他的三儿与翠翠自幼青梅竹马,虽然翠翠与寺前河张家的儿子结了冥婚,但翠翠的心一直在毛和这里。娘儿在一起谈心时,娘说:“三儿,前天司下村李家派人来摸娘的心思,李家的秀秀比你小一岁,李家有意招你去做上门女婿呢。”
毛和说:“娘,我才十八岁,不谈这事。”
“娘知道你的心还在翠翠那里,可是……”
“娘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毛和显得有些不耐烦,说,“我将来是要做和尚的,我不可能成家的。”
娘叹了口气说:“在朱家岭,娘也难做人啊,那几年你在莲花塘学佛,你本家叔爷就一次次跟我说,我们老朱家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唯独没出过和尚。话说得难听呢。”
朱毛和说:“娘,你让他们说去吧。他们什么都不懂,要是在唐朝,做和尚还要考试呢,那时候人都说,考官不如考佛。你以为做和尚就那么好做吗?没那个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
娘抹着泪,说:“娘知道你一心向佛,可是,你若是做了和尚,娘怎么舍得啊。”
朱毛和安慰娘说:“娘,我现在还做不了和尚,我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我。如果哪天我真的皈依了佛门,做了和尚,悟得真佛,我第一个就来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