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毛和用脚踢着那个蒙面强盗,一边叫着:“好人好自己,恶人恶自己,你们杀了我,自己也不得好死。”强盗的刀子已经抵到毛和的喉咙,老和尚立即改变腔调说:“和尚的钱十方来十方去,既然你们缺钱花,就请你们先用吧。”说着,老和尚打开随身携带的布挞连,将一奉银元递到蒙面人面前。那两个蒙面人见了白花花的银两,脸都白了,眼也直了,他们慌忙扯下蒙面布,就去抢老和尚手中的银元。老和尚手故意一抖,那一堆银元哗啦一下,落得个满地开花,两个蒙面人丢下刀子,扑到地上去抢银元。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一堂腿扫过去,两个强盗先后被踢翻在地,老和尚趁机捡起强盗刚才丢掉的刀子,一手拿住一个强盗,一脚踩住另一个,说:“不准出声,谁出声就先送谁的命。”
两个强盗知道这和尚功夫了得,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和尚扯碎了床单,将两个强盗捆了,朱毛和也扯了一块破被单塞住强盗的嘴,趁着夜色,老和尚一手夹着朱毛和,一手带着那包银元,飞身从二楼纵身跳下,落地生根,居然没有一点声息。
那几个接应的强盗半天不见屋内动静,便打进屋去,却只见自己的两个同伙被捆得像个粽子,这才知道上了和尚的圈套,正要争先逃脱,但这家小旅社已被闻讯赶来的官兵铁桶般围住。
三
六月,选了一个日子,莲花塘大殿修复工程刚破土动工,工地上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乡绅说,这块地是他的祖业,和尚要在这里建大殿,须拿三千两银子来,否则休想动工。戒如老和尚当然不买这账,这明明是莲花塘寺产,一千多年了,怎么就突然变成私人祖业了呢?不想那乡绅一口咬定,他有凭证在手,这块地就是他家的祖业。说着就拿出一份买卖契约。原来闹义和团那阵,当莲花塘被一把劫火化成废墟后,迫于生计以及乡绅的压力,莲花塘幸存的僧人将这片祖基地以一百元大洋卖给了乡绅。那乡绅手中握着这所谓契约,却也不敢公开占有这本属寺庙的用地,但现在见戒如老和尚要在那地基上动工兴建大殿,便按捺不住,要跟莲花塘争一个鱼死网破了。
为了这块地基,双方发生了争执,终于引发一场械斗,双方各有损伤。
几天后,一纸传票递到戒如老和尚手里,那乡绅以戒如老和尚侵占民宅,且武力伤人为由,将戒如老和尚告到官衙。
戒如老和尚当庭侃侃而谈:“众所周知,莲花塘为十方丛林。《丛林规则》有明确规定,丛林一切房产、地产不属私人,任何个人无权进行买卖。一千多年来,十方丛林规则普遍实用于各大寺庙,也得到历代官府的认可。乡绅在莲花塘劫难之际趁火打劫,与寺僧私下交易,明显违背十方丛林规则,请官衙裁定买卖契约无效。”老和尚当庭附上莲花宋时地形图,以及历代官府认定的莲花塘鸟瞰图,说:“那片地基上莲花塘老大殿的地基尚在,断垣残壁中被砸毁的佛像尚在,历史的事实不容改变,望官府能明辨是非,秉公执法,还莲花塘一个公道。”
当时正值社会上刮起一股毁灭寺产的歪风,乡绅又拿钱买通了官府,官府明知这场官司明明白白,没半点含糊,但却装聋作哑,判莲花塘与乡绅双方自行处理。
既然官府如此判决,戒如老和尚便不再把乡绅放在眼里。开工那天,工地上开来两支人马,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引发一场恶战,乡绅指着老和尚说:“和尚,你说这块地基是莲花塘的,今天你若能叫得应它,我立马拔腿走人,你若叫不应它,你就该承认这块地是我的。”
这真是牛无力拖横耙,人无理说横话。戒如老和尚摇了摇手中的禅杖,说:“我自然叫不应它,可我这手里的铁禅杖却叫得应它。”老和尚说着,将手中的铁禅杖随手抛向空中,那禅杖带着一阵风,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插地面,就像一棵生根的大树,一根立定的天柱。老和尚说:“今天,谁要是能把这根禅杖拔走,这地基就是谁的了。”
那乡绅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拔那根禅杖,又哪里能撼动丝毫。乡绅一抬手,上来几名壮汉,几名壮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的推,摇的摇,但那根禅杖就像被埋在地里十万八千丈,不论你使出怎样的力气,怎样的招数,仍然稳稳地立在那里。他们又搬来工具,将禅杖周围的土挖空,再套上绳子,十几个人拉着绳子,一起发力,一声呵喊,那根禅杖终于缓缓倒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壮汉被压倒在禅杖下当场毙命。乡绅叫着:“出人命了,和尚杀人了!”引来一片笑声。当天晚上,乡绅买通了几十名打手,将莲花塘团团包围,声称如果和尚不滚出莲花塘,就将莲花塘一把火烧了,直接拿戒如老和尚去官衙问罪。
任寺庙外人声大作,杀声震天,戒如老和尚只是安稳地坐在那一方蒲团上,只有他心中的一方世界。这天夜里,天空忽然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当戒如老和尚打开山门时,莲花塘四周鸟声唧唧,一夜暴雨将四周的山林洗涤得青翠欲滴,而那包围在莲花塘山门前的打手们却早已无影而踪。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莲花塘四周乡民传出几个版本,有说那天半夜里突然有无数白兵白甲凌空而降,他们手拿兵器直扑那十几名壮汉;也有说戒如老和尚从河南少林寺请来数百名和尚兵。总之,乡绅派来的十几名打手连夜撤走了,莲花塘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莲花塘修复工程开工的又一天,那乡绅突然带着家人抬着一只箩筐来到莲花塘,箩筐上盖着红绸布。见了戒如老和尚,乡绅纳头便拜,说自己因不信因果,遭到报应,请师父原谅,莲花塘即将修复,他也想献一份功德。说着就掀开那只盖在箩筐上的红绸布,那里是白花花二百两纹银。
时间过得飞快,这是朱毛和在莲花塘学佛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朱毛和十三岁,他身材高挑,身板结实,看上去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嘴唇边开始有一抹淡淡的茸毛。这一年秋天,接到娘生病的消息,朱毛和立即从莲花塘赶到朱家岭。其实娘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因为劳累,老寒腿发作了,吃过爷爷的药,能够下床干活了。只是娘太想他了,才让人打信给他。爹刚死那几年,家里似乎一下子陷入低谷,现在却开始出现一些生机,哥哥朱风从在家里开了一个面坊。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嫂子又怀孕了。小妹妹兰花也能够跟着娘到地里摘摘棉花,掰掰谷子了。家里有一股难得的温馨。但是,这种温馨却不属于朱毛和。他十三岁了,而十三年中,倒有一半时间或是流落他乡,或是在屯溪莲花塘陪着戒如老和尚。家对于他,已相当陌生。他知道他已不属于这个家,他的心,早就皈依了佛门。他希望能一辈子跟着戒如老和尚,过一种闲云野鹤样的生活。回到这个家,他几乎没有开心过一天。怪不得戒如老和尚说,三界如火宅,原来真是这样啊。
哥哥说:“毛和,面坊的生意好得很,你回来帮帮我吧。我们弟兄俩齐心协力,一定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毛和说:“我现在不能回来,戒如师公老了,身边正需要人。”
“你也不想想这个家,家里就不需要人吗?你总不能为着自己的自在撇开这个家不管吧。”
为了能让弟弟回来,哥哥把更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爷爷把你送到屯溪莲花塘学佛,村子里好多人都指着爷爷的背说他呢,说好好的人,去做什么和尚。”
他说:“他们都不懂,和尚怎么了?没那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况且,我现在只是跟着师公学功夫,我还没有出家呢。”但他还是答应哥哥,等莲花塘大殿落成后,他就回来。
这一次他耐下性子在家呆了一个月,就在他准备去屯溪的时候,翠翠突然来了。几年不见,他几乎认不出翠翠了。翠翠变成大姑娘了,原先那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不见了,代之的是后脑勺上的巴巴结,只是,额头的刘海映着她乌黑的眸子让他很快就认出,这就是翠翠,在山坡上陪着他放牛的翠翠,听他吹笛子唱山歌的翠翠。翠翠比他小一岁,据娘说,本来明年这时候,翠翠就要正式过门到寺前河去了。可偏偏年前发生了一件事,翠翠的那个小男人过天花死了。翠翠因为订的是娃娃亲,算是铁板钉钉的婚姻,在那个小男人出殡的那天,翠翠还是跟她的小男人拜了堂,也算是正式过门了。
翠翠递给他一个布包,打开来,那里面是崭新的六双布鞋,六双布鞋大小不一,千层布的鞋底硬梆梆的,透着密密的针脚。他算了算,自从那一年他离家出走后,至今已整整六年,也就是说,翠翠每年都估摸着他脚的大小,给他做一双鞋子。看着这些鞋子,他内心一阵潮热,想着那年曾答应翠翠,给她买一块擦脸的雪花膏,但六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给翠翠买。
娘把一包花生递到翠翠的手里,说:“哎,婶子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包花生,你路上吃吧。”
翠翠推着,说:“婶子,我不要,留给毛和哥吃吧。”
娘示意毛和,说:“毛和,送送你翠翠妹妹吧。”
他木纳得像根树桩,小妹妹兰花推着他说:“哥,娘叫你送送翠翠姐呢。”他这才嗯了一声,瞄着翠翠的背影出了那道院门。秋天的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翠翠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在那片山坡上,翠翠靠在他的肩上吃着山楂,唧唧喳喳地说着村里的事,就像一只山雀,说到开心处,突然一笑,就像山泉跌落到岩石上的声音。翠翠甩起的大辫子撩着他的脸颊,让他有一种痒痒的感觉。那时候,他给翠翠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那真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复返了。
翠翠忽然不走了,她似乎在等毛和哥。但他却在离她一丈远处站住了,他知道,他们都早就离开了那片山坡,翠翠不可能再坐在他的身边听他吹笛子,听他唱山歌了。
“毛和哥,你还去做和尚吗?”
“我还没呢,做和尚是要福报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翠翠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毛和哥,你要是做和尚一定会做一个大和尚。”
“我不想做什么大和尚,但我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你会的,”翠翠说,“你要是成佛成仙了,一定要记得来度我啊。”
他心里一阵潮涌,赶紧转过身来,以免让翠翠看到他即将涌出来的眼泪。翠翠又说:“那些鞋,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得,家里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些鞋时,心里只有你。”
他的鼻子又是一酸,说:“难得你……”
秋天的太阳黄黄的,附近有鸟雀在不歇声地叫着:“晓得你们俩,晓得你们俩!”朱毛和扔了一颗石子过去,心里骂着:“你晓得什么呀,你晓得我此刻的心思吗?”那几只鸟雀飞走了,两个人就那样站在山垭口,谁也不说话。一头牛走过来,牛走到朱毛和的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仰起头“唛”地叫了一声。他伸手在牛的头上摸了摸,终于说:“多谢你了,翠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做鞋了。”翠翠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动着,她在无声地抽泣,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没事念念佛,做鞋多累呀。”
翠翠叹了口气,说:“毛和哥,记着,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站在那里,直到看到翠翠的身影消失在那边山嘴上,这才拍了拍那牛的背,朝家里走去。
莲花塘大殿上梁在即,戒如老和尚也越来越忙。修复莲花塘这座禅宗道场是戒如老和尚在佛前的誓愿,现在,这座千年道场终于在他的手里得到修复,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禅者,他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他宁愿守着一块菜地,一方蒲团,在无虑的思维中打理生命的来路和去路。而添砖加瓦、工程预算,里里外外,还有官司,所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戒如老和尚说:“毛和啊,等大殿建好,我的心愿就了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公要去哪儿?”
“回我的家啊。”
“你的家?你不是早就出家了吗,哪儿还有家?”
老和尚念了一首偈子:“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毛和说:“师公,我一辈子都跟着您,侍奉您,你老人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老和尚哈哈大笑,说:“娃娃,我的家你一时还去不了,我为寻找这个家,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了,那也是我毕生追求的所在。”
朱毛和自然无法明白师公所说的家究竟是在哪里,他说:“师公,你打算哪天给我剃度?”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同你说过,我从不剃度人,你将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朱毛和知道,世上许多事,都是有定数的,既然师公说将来我的师父是一个大德,那必是像师公一样的高人,那就等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吧。可是,我的师父在哪里呢?
莲花塘大殿落成那天,一向不好热闹不求闻达的老和尚还是请来不少客人。爷爷也来了。这一年多来,爷爷的精力一直耗费在那桩旷日持久的官司中,爷爷的背佝偻下来,精神气也似乎垮了。
爷爷抚摸着毛和的头说:“三儿,你长高了,长得像个小大人了。”
毛和说:“大殿盖起来了,师公说,他也要回老家去了。爷爷,我怎么办呢?”
爷爷说:“你跟着爷爷回家吧,你不回家,我的脊梁都被人的言语戳破了。”
“爷爷,我不能回家,师公老了,他身边需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