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起初是星星点点,打在小艺只剩下一顶帽子的斗篷上噼啪作响,小艺还以为是被豆丁后蹄扬起的黄沙。渐渐地,豆丁的头部的鬃毛开始泛白,再接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沙地也开始泛白。小艺抬起头看向天空,雪粒落在她卷曲的睫毛上,又化成水珠融进蓝汪汪的眼睛里,一股凉意传遍全身,让小艺精神振奋。
雪粒压住了黄沙的土腥味儿,空气中有了湿润的气息,小艺揭开面纱,让它随意飘在耳后,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她仰着脸,恨不得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迎接这上天赐给的四季干燥的北塞的礼物。
“豆丁,下雪了!”小艺放开缰绳,张开双手,兴奋地大叫着。
豆丁也很兴奋,高兴地连着打了几声响鼻,配合着小艺雀跃的心情,甩甩脑袋一路小跑了起来。小艺在马背上被颠得花枝乱颤,惊叫连连。
母亲说过,北塞常年干旱,一年中难得见一次雨雪。偶尔下雪,部落里就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大人孩子都跑出来撒欢打滚,族里还会举行仪式,放铳祭天。这时,女人们会将家里盆盆罐罐都搬出来接雨雪水,一边还要忙着杀鸡宰羊,以示庆贺。男人们会骑着高头大马外出打猎,去角逐一年以来的丰收季。动物们也跟人一样,纷纷从洞里出来,贪婪地吸吮着空气中的水份,也正是这份贪婪,往往让它们丧失性命,沦为了狸族蛮子们餐桌上的美食。
小艺故意问母亲:“他们会猎杀沙漠银狐吗?”
“断然不会!”母亲回答得很坚决,“只有你父亲,白丙华这个畜生,杀死了太多的沙漠银狐,还剥了它们的皮毛贩卖,他迟早要遭报应!”母亲突然变得暴怒,让小艺问到一半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母亲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蹲下身子抚摸小艺卷曲的头发,柔声细语道:“在北塞,沙漠银狐是族人的朋友,是图腾。族里杀鸡宰羊内脏从来都是装在食盆里,放在院落,方便银狐夜里前来取食,族里养的鸡羊,银狐也从来不害。相反,若是有狼群等其他捕食者前来,银狐还会提前预警,协助族人驱赶狼群,人与银狐和睦共处,又怎么会去猎杀它们呢。”
“哦。”小艺眨巴着蓝汪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
母亲接着说:“在这里,只有南边的外族偶尔有人过来捕猎,因为狐狸的皮毛很值钱。他们将狐狸皮毛制成衣服的领子、制成围巾、制成坎肩,穿在有身份的女人身上,招摇过市。殊不知狐狸是有灵性的,他们是狸族的敌人。”
小艺怯怯地问:“狸族会怎样处置这些敌人呢?”
“会将他们绑在高大的柱子上,让烈日暴晒、让风沙侵蚀、让野狼啃咬他们的骨头……”母亲再次震怒,好看的狭长的蓝眼睛露出灼灼凶光。
小艺吓得缩成一团。
小艺回到寄宿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图书馆,她想找寻有关北塞、有关沙漠银狐、有关狸族的一切。可任凭她翻遍书丛,却未能找到母亲描述的一切,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描写都没有。母亲所口中的北塞就像世外桃源,更像是被上帝遗弃的角落,神秘而遥远。
从此,在小艺的小脑袋瓜里便多了好多份疑问:父亲是如何闯入这片世外桃源,又如何从狸族蛮子手中逃脱而免遭被绑在柱子上的命运,将母亲带到南国的呢?
父亲告诉小艺,第三年虫草季到来时,虫草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开山之前,贾氏照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开山仪式,照例抓阄,照例拿到了三面富庶的虫草山开发权。只是较往年多了一项规则:纠察队进驻制,一对一帮扶。
纠察队在贾正义的带领下,登台亮相,黑压压站满了整个舞台。他们身穿黑色西装、头戴黑色绅士帽、手拄着黑色雨伞,像电影007里的詹姆斯邦德。
贾正义当众宣布进驻规则:为了南国虫草资源的可持续开发,保护稀缺资源,保护族人利益不受外界损害,杜绝私买私卖行为,即日起纠察队进驻到每一家每一户,按日登记各家、各户、各人采挖的虫草量。为了弥补纠察队人员因进驻各家而无法采挖虫草带来的损失,每户每日需无偿拿出三十株虫草作为补偿。纠察队人员与每家每户同吃同住,直到虫草季结束,虫草全部收购完毕为止。
规则刚宣布完毕,台下一片哗然。连一旁作法祭天的喇嘛们都纷纷闭眼摇头,快速盘起了手中的嘎巴拉来。
“这不公平!”
“这是强盗行为!”
“不同意!”
“对,坚决不同意!”
……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可在南国这片天空下,反抗无异于找死。台上一把把黑雨伞整齐而急促地敲打在木质台面上,发出了战鼓一般惊天动地的声响。这声响很快就把反对的声音淹没了,让还没形成气候的反对势力瞬间土崩瓦解。
贾正义见时机已到,对着话筒吹了吹气。随着一声刺耳的电流声响起,场面恢复寂静:“这是族里召开会议通过并上报县里批准而实施的新规,任何家庭任何人不得违反!当然了,为了延续族里一贯的心系族民、为民谋福利的优良传统,虫草季结束后每家每户会分到一袋大米、一袋面粉、一桶食用油和一袋洗衣粉。另外,参与虫草采挖的族民,每人会再次分到两双手套和一双雨靴!但,前提是要服从统一指挥,积极配合纠察队的工作,按时足额上缴补偿份额。否则……”
也许是说得太过激情澎湃需要稍作休息,也许是想给族人充足的消化思考的时间,贾正义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眼神激光枪一般扫射了一圈台下的群众。本姓族人高昂着头,满眼崇拜地接收着这下一届领头人的目光洗礼,外姓族人则纷纷低头,生怕被激光般的眼神灼伤了双眼。
贾正义对自己的这次停顿很满意,简直是神来之笔。这是王之蔑视,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所向披靡。
话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当然,我想没有什么否则,南国那‘平安村族’金光闪闪的四字牌匾就在族堂里高悬着,这是全族人共有的荣誉!我相信每一位族人必当誓死捍卫这份荣誉,不让这金子牌匾蒙尘!谁要是让金子牌匾蒙尘,那是自绝于全族的行为,大家会答应吗?”说到动情处,贾正义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
“不答应!不答应!”黑压压的雨伞再次雨点般落在木质台面上,配着叫喊声,震天动地,气吞山河。
人群中,母亲发现那形如鬼魅的眼睛再次落在她的身上,并停留了很久,带着炫耀的色彩,像是要一层层扒下她的衣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