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丙华调整了一下情绪,拿脏兮兮的手掌抹了抹眼角,低着头。火光照在他蓬乱麻白的头发上,有着别样的凄凉感。驿站外安静了下来,没有了长毛怪的怪笑声,没有了狼群的呜咽声,没有了打斗声,好像连风声都小了。
杀手也感到了白丙华的悲凉,竟然有些不忍,自己这个心如铁石的嗜血怪怎么会心软呢?杀手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白丙华瘸着腿在风雪里爬滚着接应他,也许是返程的路上挡在了自己前面,也许这几十年来自己从未跟除了白丙华外的第三个人说过那么多话,让他感受到生活除了杀人拿钱,与人交流也是另一种不错的体验……
“要不你休息一会,我盯着。”难得这次杀手主动开口。
白丙华抬眼看了看杀手,没有言语。刚刚风雪里经历的一切和驿站内激烈的对话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这阵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好了,可以暂时不杀你。”杀手接着说。
白丙华把头扭向一边,对他而言,此时杀与不杀好像已没啥区别。唯一的牵挂就是女儿,可她出发的头一个晚上就遇见了风雪天气,一路还有长毛怪、沙漠狼和更多的未知风险在等着她,生死未卜。她能顺利到达狸族吗?这个自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南国,没离开过寄宿学校,没离开过父母,甚至无任何生存常识的十四岁的孩子,能独自面对北塞这恶劣的危机四伏的环境吗?白丙华心里没底,若她不幸,自己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丙华的思绪再一次被杀手打断:“我想了想你说的话,有些道理。”杀手扔了一块大的沙棘木到火堆里,溅起一团火星直奔白丙华的眼睛,最后在眉间炸开,烫得他一哆嗦。
看来不说话,杀手会一直烦他,白丙华学着方才杀手的口吻幽幽地开口了:“我说了那么多话,你说的是哪句?”
得到回应,杀手明显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向老者这边倾了倾:“拿你的头回去领赏,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又是关于自己的人头,白丙华丧气极了,再一次扭过头,将双手交叉平放在拱起的膝盖上,再将下巴枕在手臂上,闭上眼不理他。
杀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你说的对,杀了你之后,南国虫草业最大的劲敌已经没有了,留着我确实让他睡不着觉。你说说,如果换成你是贾正义,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白丙华抬起头,朝火堆里吐了一口浓痰以示不屑。
“你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除了我。你们这帮商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没一个好东西。”杀手也学着老者的样子啐了一口,火堆里发出刺啦一声,灰烬腾空而起。
杀手的话彻底激怒了白丙华,他猛地抬头,蹬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杀手,像是要把他吃掉一般:“不要拿我跟这个畜生做对比!他连畜生都不如!是魔鬼!他草菅人命,他不择手段!你去南国打听打听,这么些年了,那些外姓族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还有,当年吊死在县城门楼子上的上访农夫,是如何一步步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白丙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杀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白丙华会突然如此激动。他眼神闪烁着躲避老者的逼视,转身四处找酒壶,可酒已经全喝完了,一滴也不剩。
“妈的!”杀手将酒壶摔向墙壁,酒壶碰到墙壁发出了叮咣的一声巨响,又弹向地面,蹦跶了两下才安静下来。
关于南国贾氏,杀手有所了解。关于白丙华说的吊死在县城门楼子上的上访农夫案,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农夫家那刚满八岁,喜欢吃糖人的儿子,还是他亲手送上路的,他又怎能不知呢。
白丙华并没有想就这样放过杀手,继续步步紧逼道:“你一定知道!你知道贾正义那帮人是什么人,多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可你依然帮他们杀人,打着杀手职业的幌子,自欺欺人!什么刀不能抗拒持刀者,狗屁!你这是助纣为虐!将来等你死后,跟贾正义一样,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白丙华的话像刚刚从窗框上撬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钉子一样,一颗颗钉进杀手的心脏里。
“你冷血!连师傅都杀!你才是跟贾正义是一类人!现在,贾正义却要反过来杀了你,你活该!在他看来,你这把刀已经没有价值了,就像刚刚被吐进火堆里的浓痰一样,不仅没价值,还恶心、卡嗓子!”白丙华说着又朝火堆里唾了一口。
杀手突然腾起,手起刀落。白丙华觉着头皮一凉,额头一热,一滴鲜血顺着眉头流了下来,挂在了左眼皮上,凝住了。
空气陷入寂静。
白丙华怔在当场,一绺头发随之飘落下来,跌进面前的火堆里,瞬间化成灰烬。一股皮毛烧焦后的臭味铺散开来。
没死,真的没死。
白丙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巴掌大的一块头发贴着头皮不翼而飞了,擦破的头皮只渗出了一点血便止住不流了。他扭头看向杀手,只见杀手稳稳坐在炉火旁,刀已经收进了袖筒里,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果然是把快刀!
“你觉着我这把刀能替你复仇吗?”杀手平静地问。
“你肯替我去杀了贾正义?”白丙华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见。
“我得先证实你说的话。”
“怎么证实?”
“拿着你的人头回去领赏,你觉着如何?”
“那你刚才为什么没杀了我?”
“你的人头在外面,在驿站投下的阴影里。天亮我就把他取下来,用包袱包了,拿回去献给贾正义。”
“你是说?沙漠狼?”
“你觉着怎么样?我脑子没你灵活,想听听你的意见。”杀手问。
白丙华陷入了沉思。听杀手的意思,是想用狼头试探贾正义,若在沿途真埋伏有警察,就证明贾正义确实想除了杀手。那时即便被抓也无大碍,毕竟是狼头,构不成犯罪。
可万一没有埋伏呢?白丙华想。还是先稳住杀手,等找到女儿以后再从长计议?可若杀手真的就此返回,倒是给了自己和女儿机会,到时候若能顺利到达狸族,自然就安全了,可复仇变得遥遥无期了。
白丙华的思绪快速转动,他在想一条最优的方案。
“你怎么不说话了?”杀手问。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一切的可能。”
“说来听听。”
“你提着狼头返回领赏,如果半路有警察埋伏抓你,即便只是个狼头,他们也会带你回去盘问,你就不怕问出点什么?”
“接着说。”
“万一路途没有埋伏,贾正义要见到我的人头之后才会想办法害你呢?真到了贾正义面前,你怎么交代?”
“接着说。”
“也许路途中等待你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帮跟你一样的杀手呢?即便你的刀再快,说不定别人的剑也快,锤也快,锁也快。更说不定等待你的是子弹呢?”
杀手沉默了。白丙华见目的达到,便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这些你都先想想清楚,然后再决定怎么做。再说了,屋外的雪那么厚,你一时也走不出去。先想想吧,我累了,眯一会。”
白丙华真就靠着墙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