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木焚烧后留下的碳火不经烧，一层层被寒风剥离后只剩下点点的火星，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了。气温下降得很快，寒气从刚刚被地上的棱角扯破的军大衣裂口处直渗进来，杀手打了个哆嗦。要不是因为寒冷，这阵子他都昏昏欲睡了。
“哎！醒一醒，别睡了。”杀手用脚踢了踢身旁的白丙华。俄国烈酒后劲很大，杀手感到脑袋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石头。
“我只是打个盹，本就没睡着。”黑暗中白丙华使劲儿张了张困顿的眼皮，挪了挪被踢疼的右腿。
“这鬼天气！没有火真要把人冻死。”杀手骂骂咧咧，“你还能动吗，咱俩出去把风吹倒的枯木拉回来，兴许能撑到明天早晨。”其实在来的路上，杀手压根没见着老者口中的狸族用来绑入侵者的巨型枯木，或许真如白丙华所言，是自己杀人心切忽略掉了呢。
白丙华的眉头不经意间跳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我那跛脚的瘦马累死了都没能拉动那支枯木，仅凭你我之力又怎能搬得回来。与其冒着生命危险去干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倒不如省点体力安静地等待天亮。我横竖是一死，要么被你杀死，要么被冻死。你就不同了我未来的女婿，你可还没见到我的女儿呢。”
杀手陷入了沉默，他感觉后背那块破洞撕得更大了，冷风顺着洞口丝丝缕缕攀爬到周身，像有千百只虫子在撕咬。白丙华分析的没错，此时风雪正劲，要不是有这个破烂的驿站阻挡，人都要被风刮走，更别说是去出门搬东西了。
白丙华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微笑，随即说道：“不如我们聊聊天，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些。”他知道，杀手怕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过度饥饿，身体没了能量自然抵御不了严寒。照现状分析，真要对抗起来，两人最多打成个平手，甚至自己还能略胜一筹，毕竟是以逸待劳，占尽了先机。
再等等，一定要稳住了，白丙华心里盘算着。多年的商海厮杀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在等一个最佳的出手时间，且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一招制胜。
白丙华同时也忌惮杀手的快刀，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娘胎里带的，出手必见血光。据传他从事杀手这个行当十多年来从未失手，这也是贾正义肯花重金找他杀人的原因。
“聊什么。”杀手上牙磕着下牙问道。
“随便聊什么都行。比如，你一共杀了多少个人。”
“算上你的话刚好满二十个，十七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孩子。”杀手来了兴致，眼里放光，说话也利索了很多。他起身把扯破的大衣抄拢叠成团坐在屁股底下，洞口被堵住，寒气不再透进来。
“你已经把我当成了死人么。”
“当然，见过我这张脸的人都得死，何况你还是东家花大价钱要杀的人。”
“这也是你十多年来一直没被抓住的原因吧，是个细腻的人。”老者摸索着找到酒壶，扒开塞子喝了一大口：“要不要再来一口？”
“不了。”破洞堵上了，杀手感觉没方才那么冷了。
“你说你记性很好？能记住每一个被杀过的人死前的表情和说过的话？”
“是的。我杀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告诉我，在他书房的枕头底下藏了个糖人，让我杀完他后记得吃了，不然糖人该化了。”
“那你吃了吗？”
“吃了，是个猪八戒，吃的时候九齿钉耙已经完全融化了，只剩下了一个柄。”
白丙华痛苦地闭上了眼，自己的儿子也从小就喜欢吃糖人，也每次都只吃猪八戒，因为他觉得这家伙又贪又懒又好色，还老拖孙悟空的后腿，只有吃了它才解恨。
“你怎么不说话了。”杀手正在兴头上，不甘心这个话题就这么断了。
“我在想，那个糖人一定很甜，以至于那个孩子临死前都不忘提醒你要及时吃了它。”
“是啊，很甜。杀了他之后我出门找了口井，喝了很多水才化开。”杀手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如鱼鳞般的嘴唇，像是在回味糖人的甜味。
白丙华的屁股下面一直压了块石头，是一块鹅卵石，滑溜溜的像个鸵鸟蛋。在沙漠里要找到这么一个趁手的石头还真不容易，是女儿一直带在身上把玩用的。三天前女儿离开的时候把石头给了他，让他防狼用的，因为匕首划过石头的时候会产生火花，狼见了会害怕躲开。
白丙华右手伸向身下，摸到了这个藏在大衣下圆滑如鸵鸟蛋的石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直跳，刚上过药的裂口好像又炸开了，鲜血在不停冒出，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的刀很快，就算是砍下我的脑袋，在脑袋落地前我一定还能把他杀了。我师父临死前说我天生就该是个杀手。”
白丙华握石头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还有师父？”老者干咳了一声，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很遥远，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杀手也感觉出了异样，扭过头盯着黑暗里的白丙华。幸亏炉火早就灭了，不然杀手定能看到他额头上冒出的细细的一层冷汗。
“是的。”杀手顿了顿接着说道：“是我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女儿好上了，被他发现了。他要杀了我，可是没能快过我手上的刀。”
“那他女儿呢？”
“他女儿拿了我的刀，自杀了。”杀手叹了口气。
“所以你说你杀了两个女人，他女儿也算一个？”
“算一个。”
“另一个就是我妻子。”
“我不能告诉你。”
窗外的风声小了很多，雪好像也停了，驿站里突然安静得不真实。杀手感觉到饿，更感觉到渴，因为他一次说了很多话，比这些年说过的话加起来都要多。他觉着说话真他妈累，比杀人还累。
“你说你有一匹被累死的跛脚马，在哪里？”杀手问。
“就在外面。”
“你去割些马肉回来，再铲点雪。”
“你不怕我趁机跑了？”
“雪那么大连狍子都会陷进去，你跑不掉。”
“你不怕我拿割肉的刀砍了你？”
“你快不过我的刀。”杀手拢了拢袖筒，刀柄传来的冰凉感让他安心。
“你终于不再紧张了，我未来的女婿。”白丙华笑了笑，声音依然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雪没过了小腿，每走一步都很困难。风雪过后星星就出来了，像是暴风雪从未光顾过一般。白丙华抬头一眼就找见了北斗星。这个时点，女儿该是躺在那从族长手里买过来的院子里的火炕上睡的正香吧，白丙华想。
杀手起身了，因保持坐姿的时间长了腿脚有些发麻，他抖了抖大衣上的沙尘走到另一扇即将脱落的窗户前，把窗框拆了下来。
早过了茹毛饮血的年代，这马肉怎么也得烤熟了再吃啊！
火堆重新燃起，这次的火焰是酱紫色的，照得杀手左眼上的蜈蚣也变成了酱紫色，像是澎湃着剧毒的毒液。
白丙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扒开积雪，找到了累死的跛脚马。马儿太瘦了，像一只干瘪的大号狐狸。马肉已经冻实了，坚硬如生铁，但反倒更脆了。白丙华用力一掰，整条前腿就被掰了下来，带着冰碴子，提在手上如一把趁手的战斧。白丙华想，如果用这把战斧劈向杀手，会不会一招致命呢？
三十公里开外的山洞里，女儿白小艺依在豆丁的前蹄上，听着外面的落雪声，打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