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顾离开慈幼局之后,没有回殷府,也没有去惊羽司。
桡山,余顾惊讶地看着大榕树下多出来的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以及好整以暇地品着茶的宿雪。他好像知道他还会回来,特意在这里等他似的。
余顾走过去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皱眉道:“这么多年了,你的技术也没点进步,这茶还是好苦。”相比于江楚口中的商未安,他对眼前的宿雪更加熟悉。
“苦你不也喝了这么多年了吗?”商未安挑眉道。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殷府?”余顾放下茶,问道。
商未安看着余顾,他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殷府吗?他不记得那天晚上他把休魄刀插进他的肩膀的事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想走就走了,我又没签卖身契。”商未安轻声道:“你来就是来问这个的?”
“不然呢?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我还以为江轻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商未安抿了一口茶,低头问道。
“她的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余顾道。
“只是一个......故事吗?”
“不然你让我怎么办?我要过好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为一个狗屁都不认识的楚雁负担什么吗?”余顾突然吼道,他觉得自己在商未安和江楚面前就好像一个一无所知的笑话,而这些事情本来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因为一个死人而要死不活,难道也要把他拉进来吗?
商未安皱了皱眉,听余顾骂楚雁他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他是在骂自己,又觉得有些好笑。
商未安真的笑了出来,还被茶水呛了一口。
余顾冷漠地看着商未安,脸越来越黑......
“余顾,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商未安终于笑不动了,看着余顾轻声道。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可以忘了一切,可以清除重来。”
“不过幸好你忘了一切,我们才能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喝茶。”
余顾拿起被他嫌苦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我不是楚雁,在我眼里,你也不是商未安,只是宿雪。”
商未安拿着茶杯和余顾碰了一下,笑道:“如果这是酒就好了,我对你喜欢喝什么酒可记得一清二楚呢。”
商未安在回忆美好的往事,余顾却突然黑了脸,放下茶杯,拿起剑转身就要走。
“余顾。”商未安不急不忙地叫道。
余顾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如果你没有忘的话,那晚你也不会不忍心了。”商未安抬起看着余顾。
一束阳光穿过榕树的缝隙,正好照在了余顾的侧脸。余顾不解地看着商未安,不知道他这话究竟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如果今天是江轻容在你的位置,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的。”商未安站了起来,平视着余顾。
两个人莫名其妙开始对视,但只对视了一会儿,余顾就觉得这种行为太过幼稚,转身走了。
“余顾,你看看你的影子!”商未安突然喊道。
余顾低头看了看,可这里除了他侧脸上的那一片光影,再也没有其他光线,哪里看得到影子。
余顾看了个寂寞的影子,突然回头道:“江楚说,她是因为想救楚雁才不进入轮回的,那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商未安看着余顾,看了很久,才笑道:“我可能是在等她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余顾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不真实,他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眼熟的小贩和店铺,他经历过的,没有经历过的,同时出现在他的脑中。
他想回家,那里是唯一能让他感到真实的地方。
可他刚进门就听见了一声鬼哭狼嚎,无疾旋风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余顾推开哭得稀里哗啦的无疾,嫌弃道。
无疾拉着余顾就往后院跑去,边跑边道:“娘出事了。”
余顾猛地甩开了无疾的手,跑了起来。
“娘!”余顾推开门,立马闻到一股恶臭。
老余头站在余大娘的床边,拿着帕子不断给她擦着脸。
余顾冲了过去,愣住了。
余大娘的脸上长满了浓疮,浓疮里流出黄绿色的浓稠液体,发出一股死鱼的恶臭。这症状和慈幼局的孩子们一模一样!
“顾儿,你回来了。”老余头看着余顾,悲声道。才一天不见,老余头又长了好多白头发。
“诶呦~诶呦~”余大娘不断地呻吟着,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连呻吟声都不清晰。
“娘。”余顾走过去握住了余大娘的手。余大娘却只闭着眼睛叫唤,看都没看他一眼。
老余头正要说什么,余顾却突然站了起来:“爹,娘,你们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娘一定会没事的。”说罢就松开了余大娘的手,跑了出去。
余顾这时候真羡慕江楚,他把马跑出了八条腿的效果,还是觉得好慢。一想到他娘在床上呻吟的样子,他恨不得把小捡抓回来大卸八块,管她是人是鬼。
“吴婶,江楚呢?”余顾跑进孩子们的宿舍,只有吴婶一个人在,孩子们的伤又复发了,在痛苦的扭曲和呻吟着。
“他们不是好了吗?”余顾问道。
“唉,”吴婶叹了口气,道:“本来是好了的,可是天黑以后,又突然发作了起来,这一次比先前还要厉害。”
“江楚呢?”
“江姑娘说她要去拿什么东西。”一个孩子突然挣脱了绳索,奋力往自己的脸上抓去,整张脸顿时被抓得血肉模糊。吴婶连忙过去抓住了那小孩,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余顾捡起绳索,重新把他的手捆好。
孩子们不断在床板上摩擦身体,恶臭伴随着血腥味充满了整个房间。余顾捡起散落了一地的止痒的药瓶,开始给孩子们上药。
吴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今天已经把嬉云的祝余果拿完了,江楚只能去鬼域摘了。他虽然心里急得不行,可除了在这里等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鬼域。
江楚已经装了满满一麻袋祝余果,正在装第二袋。
鬼母心疼地看着祝余树,叉腰吼道:“江轻容,你差不多就行了,你要把我这祝余树摘光啊!”
江楚回头讪讪地笑道:“阿母,你别生气啊。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帮你们积德呢。”
“我需要那东西吗?”鬼母叉着腰道。
“没事的,孩子用得着就多摘点,反正这祝余果长了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处,正好帮老头子我减减肥。”祝余还是那么宠辱不惊,温柔地看着江楚。
江楚连忙道:“还是爷爷懂事,不像有些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说话的时候江楚手也没停,不一会儿第二麻袋就装好了。
她把两只麻袋往肩膀上一扛,像个偷渡客一样猫着腰,回头冲鬼母和祝余笑了笑,飞走了。
江楚把两麻袋祝余果往地上一扔,抹了抹脸上的汗,惊讶地看着余顾:“余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娘生病了?”余顾抓着江楚的手急道。
江楚指了指孩子们。
余顾点了点头。
“商未安究竟想干什么!”江楚边给孩子们输入灵力,一边低声骂道。
“他不会是憋了太多年,憋成了个反社会人格吧。”
余顾皱了皱眉,江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商未安,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小捡。
“等我安顿好了孩子们,我们一起回去。”江楚道。
余顾点了点头。
江楚和余顾又开始重复白天的工作,只是江楚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不一会儿就开始没力了。
“你要不要歇一会?”余顾一把抓住险些要摔到的江楚。
“不要。”江楚推开余顾的手,继续给下一个孩子输灵力:“伯母还等着呢,快点。”
余顾看着江楚逐渐无力的肩膀和满脸的汗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没用。
“如果今天是江轻容在你的位置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的。”商未安的话突然出现余顾的脑海里,像寺庙的钟声一样不断地回旋震荡。余顾甩了甩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这句话。
看着这样的江楚,他怎么能相信宿雪的话?
就像余顾对自己说的一样,他不认识楚雁,他也不认识江轻容,他只认识江楚。他所认识的江楚,是绝对不可能伤害他的。
可现在在他眼前的,是江楚还是江轻容?
“余大哥,我们走吧。”江楚扯了扯余顾的袖子,轻声道。她的脸色近乎透明,抓着余顾袖子的手在微微发颤。
“好。”余顾想要去扶江楚,又怕她不愿意。
但江楚看了看余顾伸出的手,没有拒绝。
余顾顺势扶住了江楚,另一只手拎了一个麻袋。
江楚现在没力气飞来飞去了,也没力气任性胡闹了。她好累,只想躺在将军的怀里睡一觉。
余顾环抱着江楚,把麻袋挂在马鞍上,双腿一夹,马儿就飞了出去。
江楚的脑袋无力地往旁边垂了下去,靠在余顾的胸前。
街上空荡荡的,小贩早已收了摊。临街的店铺也关了门,只有急促的马蹄声不断地在两壁回响。余顾低头看了江楚一眼,她好像睡着了。
但马蹄声一停,江楚立刻睁开了眼睛,从马上跳了下来。
余顾拉着江楚进到余大娘的房间。
余父看到江楚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
江楚太累了,也没什么心情在他面前装礼数了,越过余父径直走到余大娘身边。
余顾把老余头拉到一边,道:“爹,你先出去吧,阿楚有办法救娘。”
老余头本来还在生气,但一听说江楚可以救余大娘,眼睛里顿时出现了希望,什么也没问就出去了。
江楚坐在余大娘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缓缓给她送着灵力。不一会儿余大娘睁开了眼睛,但她看到面前的是江楚,又闭上了。
江楚知道她在生气,毕竟有谁家的新娘子新婚第二天就私自跑回娘家的?但她总不能说是因为你儿子要杀我我才走的吧?
江楚慢慢给余大娘输着灵力,但过了好久,余大娘除了睁了一次眼,没有任何反应。
江楚皱了皱眉,拿过一个祝余果送到余大娘的唇边,她也没动静。
“怎么回事?难道是大人和小孩不一样,得多输点才行?”江楚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她实在是没有什么余粮了。可这是余顾的母亲啊,她要是死了,余顾肯定会很伤心。
江楚回头看着余顾,沉声道:“余大哥,伯母好像吃不下东西,你去把祝余榨成汁再端进来吧。”
余顾在这件事上颇有经验,接过江楚手中的祝余果,道:“好。”走到门口的时候,余顾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江楚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努力地笑了笑。
余顾看着这个苍白无力的笑,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楚看着余顾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回过头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塞进余大娘的嘴巴里。
余大娘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突然看到了湖泊,拼命地吮吸起来。
江楚实在是没有灵力给她了,只能想出这么个招。她不想看到血,手指一咬破就立马塞进了余大娘的嘴里,但她的唇齿还是尝到了一丝甜腥。
余大娘的口腔很燥热,像发高烧的炉子,江楚的手指却很冷,被余大娘含了好久也没变暖一点点。
江楚坐在床沿上看着余大娘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静静地感受着血液的流失。
突然,余大娘的脖子一挺,把江楚的手指吐了出来,紧接着吐了一大口鲜血,不知道是江楚的还是她的。
“伯母?”江楚紧张地看着余大娘,有点不知所措。
余大娘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空洞洞地看着江楚:“你不是人,你是鬼。”然后脖子一梗,就断了气。
江楚:“这是什么情况!!!”
“咚!”
江楚猛地回过头去,余顾愣在门口,祝余汁洒了一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江楚抓着余大娘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伯母,伯母!”可余大娘已经没有了声息。江楚回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余顾。
余顾踩着碎片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江楚,抓着余母的手大喊道:“娘!娘!”
江楚被摔在墙上,本来就虚弱的身体顺着墙面滑了下去,无力地瘫在地上。余顾的眼神让她害怕。
“你对我娘干了什么?”余顾瞪着江楚,恶狠狠地问道。
“我没有,我就是......”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江楚震惊地看着插在她心口的刀。顺着休魄刀的寒光看去,是余顾血红的眼睛。
明明她的胸腔里什么都没有,江楚还是觉得好痛。休魄刀不比寻常的兵刃,那是唯一能毁掉江楚灵魂的东西,而灵魂是江楚在这世上存活的唯一依托。
余顾把休魄刀插进她的身体,只剩下刀把露在外面。
猩红的血顺着刀把流到了余顾的手上,余顾像被火灼烧到了一样猛地松开了手,看着江楚的眼神依旧冰冷。
江楚不想质问余顾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想要向他解释,余大娘的死和她没有关系。她不想余顾误会她,可她刚张口,就听到了余顾的声音:“你不是人,你是鬼。”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杀我吗?杀了我不会有心理负担吧,这样也好。”江楚轻轻地笑了,她想给余顾留点祝福的话,可还没说出口,她就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了。
江楚带走了休魄刀,不知所踪。
余顾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无力地坐在地上。他杀的是一只鬼,可也是他的妻子。
一个小圆盒从他袖子里滚了出来,滚到了墙角。那是他和江楚第一次见面时江楚送他的口脂,名字超级长的那个,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边。那上面有江楚独有的祝余香味,也有他的味道。
但现在,那股祝余香消失了。
余顾看着余大娘的尸体,慢慢走了过去。他为什么杀江楚,真的是因为他娘的死吗?还是因为他逐渐暗淡的影子。余顾看向灯下的影子,轻飘飘的,仿佛马上就要飞走了。但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影子一下就真实了,稳稳当当地扎在地上。
他的病好了吗?
余顾走到余大娘的床前,帮她理了理被子。
他突然想起江楚之前说过这是商未安控制的病,这个病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娘的身上?
站在余顾的位置,隐约可以看见桡山的山顶。余顾眯了眯眼,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而在另一个方向的嬉云,莺儿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对着大门撑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到一半,突然就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叶辰注意到莺儿的不对劲,皱眉道。
莺儿抓着自己的胸口,脸色很难看:“心好痛,绞痛绞痛的。”
叶辰蹲下来看着莺儿的脸,严肃道:“你哭了。”
“啊?”莺儿抹了抹脸,确实湿哒哒的,可她只是觉得心痛,并没有痛到要哭的程度啊。
莺儿突然反握住叶辰的手,紧张道:“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