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身世,而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别人的故事。这一番不长的叙述,却让叶亦欢震惊的久久难以回神,许久之后,她才真诚的说了一句,“你的养母,真的很不容易。”
“是,我也知道她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在美国能做到那种程度,是很多男人都比不上的。”邢漠北的视线投向外面,看着那些走在一起的三口之家,眼中有了一抹怨怼,幽幽的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有些事,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她。”
叶亦欢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对于他传奇的身世,她已经感到极其震惊,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优雅而又极其有修养的男人并没有他表面上那么风光无限,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她当然也知道孩子对于母亲的重要性,想了想,还是劝解道:“昨天的事,邢先生不用太放在心上,你母亲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那样的。”
然而邢漠北却很在意,忽然提议道:“无论怎样,我母亲大人不对在先,我理应替她为你道歉。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今天请叶老师去看查尔斯珠宝展,当做向叶老师赔礼道歉,如何?”
叶亦欢有些发怔,“这道歉未免也太贵重了。”
查尔斯珠宝展每五年才展开一次,今年京都有幸申请到了珠宝展的主展区,但是入场券却是一票难求,网上甚至已经将一张票拍到了几万块,就算是邢漠北这样的人应该也很少能弄到才对。
邢漠北笑笑,“只要叶老师肯赏光,这不算什么。”
每五年才展开一次的珠宝展,下一次又要等五年,并且还不知会在哪个国家展出,这样的邀请实在是太有秀惑力了。
叶亦欢咬唇想了一下,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好的!”
好在时间还早,还没到京都会展中心闭馆的时间,喝完咖啡,两个人便准备去会展中心。
然而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叶亦欢却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个人正在低头玩手机,被这么一撞,手里的手机也飞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叶亦欢连连道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后,却不禁惊呼一声,“杜梓涵?”
杜梓涵也是一愣,看到她后,娇艳的脸上展出一抹笑,“是亦欢姐啊。”
叶亦欢意识到她的手机还掉在地上,急忙伸手去捡,却在拿起来的一瞬间愣住了。
硕大的屏幕上只有一张屏保图,一个男人背对着镜头,单手揽着女人的背,两个人身子上盖着被子,然而却没能遮住女人的身子,白皙如玉的美背暴露在镜头前,两人的动作暧昧,让人无限遐想,魅惑的让人心乱。
那个女人就是面前的杜梓涵,而那个男人……却是凌南霄!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为什么这样的艳照,会被用作杜梓涵的屏保?
叶亦欢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心跳都漏了两拍。
杜梓涵看她的脸色倏然转白,眼中满是诧异和愕然,唇角不禁逸出一抹得意得逞的微笑,随即心急的从她手里夺过自己的手机,佯装惊慌道:“不好意思啊亦欢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完便走进了咖啡厅,经过叶亦欢身边时不只是有意无意的撞了她的肩膀一下,一直失神的叶亦欢被她这么一撞,一下撞到了门框上。
杜梓涵转身进了咖啡厅,挑了一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微微笑了笑,“这个偶遇制造的不错,给我继续盯着他们!”
叶亦欢的手臂撞到了门框上,明明应该感到疼的,可她现在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人剜了一块,不疼,却汩汩的流血。
取车过来的邢漠北看她失魂落魄的靠在门边,急忙下车朝她走过来,担忧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叶老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这才缓缓回神,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到了一把冰凉,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事。”她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是还要去看珠宝展吗?走吧?”
其实邢漠北很想说,她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没事的,她的笑也一点都不轻松,反倒笑得比哭还难看,整个人就像没了魂儿一样,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焦距。
他不过是去取个车,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像遭到了晴天霹雳一样失魂落魄?
邢漠北眼底的担忧愈发深重,却又不敢贸然问出来,只怕会让她更加受伤害。
她说去看珠宝展,那就先去看吧,如果能让她分心,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叶亦欢跟在邢漠北身后脸色苍白的上了他的车,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咖啡厅里有一双阴毒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直至两人离开。
去往京都会展中心的路上,叶亦欢一直靠在车窗上出神,她想不通凌南霄怎么会和杜梓涵在一起,还会有那样的照片,而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在一起多久了?
她一路都在胡思乱想,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脑子里也是一片凌乱,分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前路。
邢漠北从后视镜上看了她一眼,她就像是一个陷入了自我意识中的人,对于外界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眼底充满了绝望和凄凉。
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除了心疼,他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希望能给她一些温暖,或者在她每一次受到伤害的时候借她一个肩膀靠一靠,给她一丝安慰,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需要这一切。
会展中心很快就到了,为了迎合珠宝展的主题,主办方特地邀请了意大利知名的雕刻家雕了一个极其奢华的水晶雕塑,这个雕塑是一个钻石的造型,其透亮和晶莹的程度几乎能堪比水质,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毫无杂质的。
如果放在以前,叶亦欢一定会对这样一个精致的水晶留恋不舍,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杜梓涵手机上那张照片,已然没有什么兴致去欣赏放在外面的水晶雕。
珠宝展之后还会有一个画展,不少工人正伴着画框和石膏像从小门进去,井然有序的布置展厅。
查尔斯珠宝展是难得一见的,就连安保工作都做得极其谨慎,参观者须有男女安保员带入专门的房间进行安全检查,不许将任何含有辐射或者是金属一类的东西带入会场,同样的也不允许带入任何拍照摄像工具,手机等一切通讯设备都要交由专人保管。
一系列安检之后,叶亦欢才跟着邢漠北走进珠宝展。
比起上次的帝诗酒会,这一次的会展显然格调要更加的高雅奢华,以“精致”为主题的会场也设计的别出心裁,雅致而不奢侈,考究而饱含内敛。
每一次的查尔斯珠宝展都会展出一些国外着名的珠宝首饰,比如前英国王妃戴安娜在世纪婚礼上戴的皇冠,法国国王路易十六送给玛丽王后的蓝钻项链,很多都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东西,可以和国宝媲美的珠宝。
会展包括了几个小会场,邢漠北带着她走向“二十一世纪最具代表性的珠宝设计”会场,这里展出的都是一些当代珠宝设计师的作品,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
叶亦欢隔着小小的玻璃橱看着里面那些璀璨奢华的珠宝,先前的阴霾已经扫去了一些,只剩下崇敬和清明。
然而再往里走,她却猛地顿在了其中一个小玻璃橱的前面,惊痛而愕然的望着里面那个梨形钻的戒指,而在那个戒指底下的白色标签上,赫然写着“设计师:勒妮”。
她用力攥紧身侧的拳头,紧紧地闭上双眼,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纤弱的女孩走在黄昏的路上,她年纪不大,十八九的光景,留着齐刘海,梳着利落的马尾辫,眼里闪着一束坚定而又自信的光芒。
她知道如何能设计出最精致夺目的珠宝首饰,她能画出惊艳耄耋之年的老设计师的作品,能说一口流利的瑞典语。
镜头再转,她看到了女孩站在全国大学生珠宝设计赛的领奖台上,有五十岁的设计师站在人群中指出她设计当中的误差,她只不屑的勾了勾唇角,眼尾闪着一抹沉着的光,转身拿起平板上的笔,寥寥数笔便讲出了自己作品中的亮点所在,台下霎时掌声雷动,她扬手将笔扔到桌上,只说了一句话……
“你那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无论到何时,如果你的作品不能打动珠宝爱好者,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是一个不合格的设计师!”
她一阵见血的指出了那位五旬设计师多年不得人赏识的关键所在,由此也一举成名,成为了当年名噪一时的勒妮。
她曾一度被媒体传为是继的蒂芙尼的首席设计师约克之后,最有灵气却最为年少的设计师,天启杂志甚至给了她一个惊为天人的称号“上帝之手”。
便是有人提起当年在国外留学的凌南霄,榕城上流社会的贵妇们也会不屑一顾的说一句,“凌南霄是谁?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勒妮的作品!”
可是现在,勒妮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又有谁会记得这个曾经震惊设计界的“上帝之手”?
“其实你就是她,对吗?”
邢漠北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看着玻璃橱里那个戒指,又看了看掩面流泪的叶亦欢,轻声陈述。
“你年少得名,却不骄不躁,就在阿多尼斯设计赛展开之前,所有杂志都纷纷预测大赛的得主,无数的灯光都指向了你,你却在赛前神秘消失,最终大赛冠军的得主是一名名为申恬的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人,我说的对吗?”
“别说了,别再说了!”
泪水顺着指缝滑出,叶亦欢低低的抽泣着,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无望而漠然的说道:“都已经过去了,勒妮早就已经死了。”
她转身想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邢漠北却偏生不如她的愿,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提高声调道:“你明明有着很多人做梦都想拥有的天赋和灵气,可你为什么要放弃?”
叶亦欢抬头看他,他晦暗深邃的眸子中隐忍着一抹难以言说的的痛楚,语气又气又急,既心疼又惋惜,心疼她就这样湮灭了自己的设计天赋,惋惜一个设计天才就这样被埋没在普罗大众之中。
她明明可以成为最顶尖的设计师,可以设计出让世人惊艳的作品,可是她就这样把自己放弃了。
两人对视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右手递到他面前,邢漠北一怔,随即执起她的右手放在灯光下,微眯起眸子认真的审视起来。
白嫩的掌心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疤痕,抽线的痕迹还很明显,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一样蜿蜒在她的掌心,从食指与中指的指缝中间一直延伸到手掌的根部。这道伤疤显然已经有些时日了,白粉色的疤痕攀附在手掌心的中央,微微有些凸起,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邢漠北心头一恸,猛地抬起头,惊愕而痛惜道:“这……”
叶亦欢收回右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脸色平淡的说:“两年前我发生过一场事故,在那场事故中,我的右手中枢神经和肌腱受损,从此无法长时间执笔作图,承重力也只有五岁小孩的力气。”
她的神色太过于淡然,语气轻缓的甚至有些飘渺,就仿佛是在说一件过于久远的事,久到已经成了她心里的一道疤,她记得当时的疼痛和绝望,可是时过境迁,伤痕已好,只有伤疤犹在,时刻提醒着她当时的情景。
“可惜,太可惜了……”
邢漠北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色,痛惜的连连叹息。
如果她没有受过伤,那她该是怎样一位优秀而顶尖的珠宝设计师,又会为珠宝界带来怎样惊人的作品。
可是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成了一个谜。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勒妮玥Ye,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工薪阶级的小学老师而已,与那些奋力生活的芸芸大众没有什么两样。
“都过去了。”
她仰头轻叹一句,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怀缅,又似告别,四个字,却像是包含了无限的不舍。
她又看了一眼玻璃橱里的戒指,这只是她当年代表作当中的一个,甚至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如今却被珠宝展以天价从一个贵妇手上买回,被放在玻璃橱里供人观赏。
可是她已然没了当年的自信和勇气,无论是作为她启蒙老师的母亲,还是后来奠定了她设计基础的凌南霄,都已经消失在了她成长的长河当中,不复存在。她从他们身子上学到的知识和技巧,最终也还是以自己最决然的姿态还给了他们。
叶亦欢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向外走去,邢漠北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底忽然涌上了一抹浓烈的心疼和歉疚。
他今天的确是有意带她来这里,他事先就了解过展会将展出什么作品,因此只是想借这个机会逼她认清自己,不要再逃避现实,他希望她能重新做回那个自信骄傲的勒妮,可是他没有想到,原来现实竟是这样残酷。
走出会场的叶亦欢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情绪,终于蹲在地上捂着脸小声哭了起来。
她恍然间想起了当年退出阿多尼斯珠宝设计赛时,大赛的主裁判叹息着对她说过的话,“勒妮,珠宝设计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可是你却放弃了他。”
她也不想的,那是她一直坚持的梦想和信仰,可是她已经是一个连画笔都拿不过半个钟头的废人,她连自己的生活有时都照顾不周,又怎么能奢望去追求梦想?
凌南霄一直都以为申恬是那场事故中唯一的受害者,又或许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申恬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孩子,成为了植物人,可是又有谁想过,她失去了什么?
邢漠北追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叶亦欢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她哭得声音很低,可是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助而又孤寂。
他慢慢的向她走去,然而当余光不经意的瞥向楼上的时候,瞳孔骤然紧缩,只惊声叫了一句“叶老师!”,身子便已经不受大脑控制的飞身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