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碰到几个农民工,都跟余一亲热地打招呼,就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李定见此情形,不由问道:“一哥,原来你是在这里上班哦?”
“哈哈,”余一大笑了几声,故作神秘道,“最近这一段时间,还真在这里上班。”
这时,有几个农民工看到余一手里搬着个重家伙,都过来帮忙。然后说也不用说,立即将蓄电池搬到了那个大插板上充电。看来余一来这里借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定心想,虽然用的是建筑公司的电,这群民工朋友慷的是他人之慨,但这份热情叫人心里暖呼呼的。这位一哥肯定不是一般人。
他又憨憨地说:“一哥,他们对你真好。”
余一看到李定的表情,不禁拍了一下胸口:“那当然,想当年我带领他们与黑心包工头战斗!革命友谊,杠杠的!”
李定越发觉得余一很神奇:正义之士来拆他的小屋,被他一句“上面有人”给挡走,现在又认识这么多民工朋友,真是左右逢源,上下通吃,自己初来乍到,竟然遇到了这么个贵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可是一大疑惑也浮上心头:“一哥,你在这是做什么工作啊?”
余一正想吹一下牛皮,看到李定崇拜的表情,决定还是继续保持神秘比较好:“你等一下就知道了,现在你先跟大家混个脸熟。”
李定眼看着民工兄弟在加夜班搞室内粉刷,于是伸胳膊捋袖子就上去了,工具使得得心应手,活儿干得像模像样。大伙都感到惊奇。李定说,他在老家就是这个职业,轻车熟路,毫不陌生。余一便建议他在这个工地上先干着这个,挣点钱,以后再想办法。这主意获得了李定和民工兄弟的一致赞同。
电充满后,他俩回到蛋形蜗居,把电热毯插上电,叫青青在里面过夜。“门可以从里面锁住,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他告诉青青,“如果无聊,这里有书,床底下还有个小电视,端在手里、放在床头都可以看。明早我们再叫你一起吃早饭。”然后他和李定重返工地,在那里找地方住了一夜。本来应该叫他们夫妻共度良宵的,可是蛋居里的那个小床太窄,仅能容一个人平躺。当然他两口子可以玩“叠罗汉”,但叠罗汉虽乐,却不能叠上一夜——以昨晚余一的经验,李定也叠不了很久。再说,小床是当初梅翔为自己一人量身定做的,不是十分坚实,若两人叠之不已,说不定会发生垮塌的危险。所以只能暂时拆散他们。
这时,不远处有个人影悄悄地朝一间亮着暧昧红灯的屋子走去。余一让李定先回去,谁知李定偏不回,说要跟着余一。余一问:“你刚刚在工地里看到的那些民工,你都记得他们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李定很认真地回想:“老李,有点秃顶,小刚,长得又瘦又高,还有一个脸圆圆的……”
“好了,好了,”余一只得打断他,指着远处另一个红灯屋,“那就好,你蹲到那个红灯屋对面的墙根去,看看有没有熟人进到那个红灯屋。一定要看准哦。”
“好,那你呢?”李定很不放心地问。
“我就站在这里。等会儿要归队了我会吹两声哨子。没吹之前,你一定要盯着那个红灯屋,明白没?”
“好。”李定听到“归队”两个字,眼睛发亮起来,答应的这个“好”让这个任务平添了几分荣耀感。余一也不禁受到了一丝感染。
于是,两人蹲在刚好可以互相看见人影的地方,遥相响应。
余一蹲点的这个红灯屋的名字叫“小莉理发店”,店里的“小莉”其实已经不小了,二十七八岁,带个女儿。据说她是由于丈夫遭遇车祸成为植物人,不得已才进入此行。所得收入,小半用来支撑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大半用来为丈夫治病。余一认为,此类“小姐”可名为“义妓”。所以他和周围人一样,对她倒有满腔的同情,只是想到因为年老色衰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古语,常常为她的生计担忧。刚刚看到工地那个老嫖客小赵光顾,倒有一丝欣慰。想不到这个小赵还有点人道主义精神,不远处的另一家红灯屋里面全是年轻丰满的小妹妹,他能抵制那些诱惑,坚持在这边照顾小莉的生意,实属不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癖,有集邮癖,有赌博癖,有运动癖,等等,癖者都能给出一个癖的理由,并能乐在其中。余一的癖是观察癖,一旦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会紧紧盯住,恨不得能将双眼装置上特殊仪器,可以连现象带本质一股脑地看穿。而现在这次观察,将成就他的成名大作。到时候,他的大作登上世界经典名著的舞台。
正当他又一次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他认出了这个人就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姓陈,大家喊他小陈。只见他犹犹豫豫,含羞带怯,还左顾右盼。若非余一所处的位置比较隐蔽,定能被他那惶骇又锐利的目光扫描出来。余一没想到这个时候会看见他。在他的调查中,这个小陈,自称家里有女朋友,从来不会来这种地方,不接受,也不想。余一把他认定为最不可能来的那类农民工。而此刻的他似乎也是在跟自己战斗,余一也很配合地把头缩了缩,再伸出头来时,发现他终于掀起帘子闪了进去。余一有一种捉奸的快感,又有一种被欺骗时莫名的失落。约摸十几分钟后,他走了出来,弓着腰,低着头,满脸的愧恨之色——甚至可以说是悲戚之色,溜着墙根走,似乎恨不得变成一条蚯蚓,缩进脚下的泥巴里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自己。走不多久,他燃起一根烟,猛抽几口,似乎那样可以将心中的抑郁之气吐纳出来……余一盯着他看,心中居然起了哀怜之意——这个衣衫灰旧的年轻人,刚刚用一笔让自己心疼的价钱不光彩地结束了一个时代吧?他这满心的灰暗,将如何排遣……
余一不禁在心内叹息: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纯情青年……
今晚的蹲点算值了。余一吹了一声口哨,李定很兴奋地跑过来:“报告,刚刚看到个熟人。”
“谁?”余一满怀期待,心想,难道还有别的惊喜。
“老赵。”
“啊。”余一惊奇的不是他,惊奇的是他竟然从小莉理发屋出去了,接着又去了另一家。
两人走在路上,李定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一哥,刚刚我们是在破案吗?你就是电视里面常见的那种卧底吗?”
余一不禁笑出声来,自己要是卧底倒还好,没事曝个内幕什么的,肯定一下就红了。可惜不是。余一为了不让李定盲目崇拜,准备耐着性子给李定解释。但想想,还是算了,看李定这文化水平,应该也听不懂,便胡乱搪塞了过去。
回到工地,余一马上去找小陈去,他很想看看这个大家眼中的老实男,怎么供认他的第一次。果然如余一所料,在他的逼问下,小陈全盘托出,还惭愧不已,好像做了一件无比罪过的事情。余一顺带给他做了心理辅导,安慰了他一番。临走时,小陈已感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不过,余一知心大哥哥的角色没有白白扮演,小陈给了他一份绝密的名单,就是跟他一样无法坦诚自己去红灯屋的几个民工朋友。
拿着这几个人的名单,余一如获至宝,就着宿舍的灯光,耳听着众工友的鼾声,拿出他的《神都闻见录》。正当余一文思泉涌之时,李定的大脑袋突然憨憨地对着他:“余哥,你写的是啥?”
“别叫我余哥,叫一哥。听起来亲切。”余一还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舒服,隐隐地让他感觉像是文坛第一哥。
“一哥,那你跟我说说,你写的是啥啊,跟我们刚刚卧底有啥关系啊?”李定新奇地看着他。
李定看着他一对渴望的眼睛,觉得是时候普及知识了。
“是这样的。我在做一个伟大的调查,要完成一部旷古神奇的大作。虽然现在城市化水平逐渐提高,但是城市里的人有一大部分还是从农村过来,这个特殊的群体是一个巨大并且伟大的群体,他们为中国的城市建设做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为人类的进步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们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如此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们的生活有谁在关注?他们对性的需求有谁了解?只有我!我决定要做一个真正了解农民工需求的人,还要让世人知道农民工的需求,知道他们对生活的渴望!”这一套说辞余一说了不下百遍,现在说起来,同样还是激情澎湃。李定听得一愣一愣,不停地点头。想了一会:“那跟刚刚卧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余一发现,李定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笨,他又继续解释道:“问得好!我这个调查主要是分三个步骤。第一步,广泛性地问卷调查,大概发放了一千份,在三个不同的工地。然后根据问卷得出一个分析结果,就是多大比例的农民工会选择交易来满足需求。然后第二步,选择一个典型区域进行抽样调查,这就是我现在进行的。刚刚看见的那个小陈,在问卷调查中他填的是从来不这样来解决,但事实上,他骗了我。而且骗我的不止他一个。所以我要继续扮演他们的知心哥哥角色,获取最真实的信息。中国传统思想中内敛、保守、闷骚这些特质不免地这些农民工朋友中存在,另外,还有一些人由于道德观念约束,也会隐瞒自己这样解决性需求。这也可以理解。你别误会哦,我没说你哦。”
余一说到现在,越来越发现跟李定说这些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不过,余一倒也无所谓,因为在这过程中,他感觉又有些灵感迸发出来。
“一哥,我知道了,你是要写书哦?”正当余一准备放弃,李定的一句话又让余一觉得他比谁都懂他。
“嗯,对。等这本旷世大作出版了,我的日子就好过了。”
“真的啊,那能挣多少钱?”
这个余一倒没有想过,被李定一问,他陡然意识到即使大作出版了也未必能挣多少钱,他说的“日子好过了”,是指精神的满足和内心的愉悦——“报仇雪恨”后那种长出一口恶气的愉悦。他之前在报社工作时,被主编百般地打压,写什么都被主编看不起,连女朋友也被他抢走,仿佛自己就是一无是处。所以他一定要一鸣惊人,将来作品结集出版,轰动天下,给主编一个结结实实、响彻云霄的大嘴巴!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不由得吟起了自己写的一篇小说 《忍冬藤》中的一句:“生命是在冬天里忍耐,为了莫须有的春天。”这句话与里尔克的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挺住,他想。杰克?伦敦在成名前,所有人都嘲笑他、蔑视他、讽刺他,而当他一朝声名鹊起,就连最初的稚嫩之作也惹得洛阳纸贵。一切努力都不会白费的。此时余一神骛八极,思维极其活跃,瞬间他又联想到了《戏剧之王》里的周星驰,那个死跑龙套的,对着大海喊叫:“努力!奋斗!”
但这些是没法对李定说的。好在他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已经在旁打起鼾来。余一稍一沉吟,也加入了工友们的打鼾部队。
第二天一早,两人去蛋里找青青。见面后,李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告诉他老婆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与在老家干的泥瓦工一模一样,可以暂时解决生活问题。青青更高兴,她说昨晚徐阿姨来蛋里陪她说话,也给她找了一份工——和徐阿姨一样,在这个小区里做绿化。余一一想,果然合适,徐阿姨做事真是靠谱。“徐阿姨很有学问呢,你的书我一个字都看不懂,她却能看得都入了神。”青青说。这个余一知道,也是他常常感到诧异的地方:一个在小区物业里做绿化工的阿姨,该与她的工友们一样,都是来自农村的大妈,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为什么说话做事有章有法,且能读懂他的书呢?
不过,京洛多风尘,京洛也多奇士。余一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看西方政治史,身边有个民工模样的人,伸头与余一共同观看,良久之后,突然跟他探讨起空想社会主义。圣西门啊,欧文啊,傅立叶啊,说得余一一愣一愣的,都接不上话。还有一次,在中关村图书大厦,余一看到有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两只鞋子都不一样,若不是背后印着某某物流公司字样,余一差点以为他是个乞丐。但就是这个人,居然站在书架前读了几个小时的黑格尔!所以,作为绿化工,徐阿姨气度不凡,高深莫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第二天早上,李定和青青各自去上班,走之前,两人似欲言又止,互相推来推去。余一见状,拍拍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你们俩没钱了是吧?跟我说啊。来,有工资了还我就成。”说完,递过去两百块钱。两人松了一口气,百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