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波府内,狄青重新拿起那本伴随他十余年的《春秋》。看着上面的一些笔记,娟秀的字体让他不自禁地想起范仲淹来,那是唯一一个对他另眼相待的相公……
范公……
突然,庭外走进一个人来。注目一瞧,竟是张忠!狄青大喜,叫了声“八弟”便绕开桌子迎出来,走近后却发现张忠的白袍、银甲上满是血污,五六只断枪头刺入体内。“八弟何来?”
张忠朝狄青笑着拱了拱手,“愿兄起兵,以雪弟恨!”说完,转身便走。
“八弟……八弟站下!”一个激灵,狄青清醒过来。案上还摊着《春秋》,屋内却不见一个人。刚才是梦么?可为什么那么真实……广南路难道真的出大事了?侬智高真有那么难对付?想着想着,忽然听见前一阵脚步声。
“何人?”
“是我!”杨文广慢慢走进来,脸色十分难看,“二弟,有一路斥候要见你……”
“在哪儿?快让他进来!”
“……”杨文广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外一招手。斥候迅速跑上正堂,朝着狄青跪了下去。
“拜见太尉!”
“广南路如何?”
“张都监接了太尉的书信,却不肯听。执意要和南军杀个结果出来。张都监派公子去向陈曙借兵,可陈曙却说都监大势已去,象州兵马不过杯水车薪,去了也无用……”
狄青听说张忠执意进兵的时候就是一怔,又听到陈曙拒绝发兵,险些瘫坐在地上,叫苦道:“若如此,八弟休矣!”
“竖子焉敢无理!二弟,明日……”杨文广的意思是让狄青明天去枢密院,直接责令陈曙出兵驰援。狄青却显得更坚决:“八弟与青义结金兰,他若有闪失,青绝不与侬贼好休!来日我便入宫请旨,亲率劲旅南征!”
“既如此,二弟早些休息。”杨文广知道他心里急,也不多说。走到院落里,正要回自己房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让我进去!”
“不能进!快走快走!”
“你让开!”
杨文广走出房间,喝问道:“何事争吵?不怕吵到夫人么?”
家人连忙退下,刚才被一直拦住的年青人看见杨文广,不由双膝下跪,“大伯父!”
“永吉!”杨文广看清了来人,上前拉起张永吉。他生怕吵到狄青,拉着他回到自己房间,这才问道:
“出什么事了?”
“爹爹他……殁了!”
“你说什么!”
张永吉泣不成声,“爹爹突出重围后,本想遘奔象州。可不料中了侬贼的诡计,误走昆仑山,马陷于淤泥河内,遭万枪攒心而死!”
闻言,杨文广眼前一黑,人往后一仰。张永吉大惊,赶紧拉住他。
“大伯父!”
“没事……”杨文广双眼紧闭,朝他一摆手,“贤侄节哀,此事我必与你爹爹争个公道!”
畋儿,亏你也是我杨门之后,明明知道部下危急,为何不发救兵?陈曙,你害死我兄弟,这笔血债定要你来偿还!
第二日,垂拱殿内……
“汉臣,侬智高谋逆已有数月,连破广南十余州,岭南诸将不能敌。我军又在贺州大败,太平银场也被侬贼所得,广南路财政枯竭,危在旦夕……”
听完赵祯对战局的陈述,狄青愕然。虽然侬智高反叛的事他一直在关注,但是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快。
“臣闻张忠、蒋偕二人已随杨畋出征,广州一战也斩敌无数。余靖统领广西,麾下钤辖陈曙拥兵万人驻屯象州,料想并无大碍罢?”
赵祯脸色僵了一下,摩挲了一会儿手中的核桃,“可是张忠和蒋偕……”
狄青心中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忽然想起昨天的噩梦……愿兄起兵,以雪弟恨……
“他们怎么了?”
“蒋偕驰援太平场时中了敌军埋伏,兵败自刎……张忠被贼将诱惑到淤泥河,万枪刺心,已经阵亡了……”
这条消息如同一道炸雷劈在头上,狄青霎那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嗓子眼一咸,急忙去捂胸口,没想到四肢无力,身体直挺挺倒下去……
“汉臣!”赵祯大惊,蓝元震连忙上前扶住狄青,“狄太尉!”
狄青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血生生咽下去,强忍住泪水,说道:“臣……臣请命征南。”
“可你的身子……”
“陛下!”狄青双膝跪在赵祯面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臣请旨出征!”
“快平身!”赵祯连忙搀起狄青,“未能早用汉臣,朕甚悔之。你且回府将养身体,待中书省、三司、枢密院商议后再出征不迟。”
“是。”狄青再次叩谢,转身离开。眼看要走出宫门,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八弟……方才压下去的淤血再也压不住,点点珠血洒在了汉白玉的阶级上,眼前一黑,八尺长的身躯直挺挺地跌了下去。
“太尉!”
等狄青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了,身边坐着夫人尹潇潇。
“相公,你终于醒了!”看到丈夫转醒,尹氏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准备扶他起来。
“夫人……”看到夫人眼中的血丝,狄青心中有一丝惭愧,“嫁给狄青,委屈你了……”
“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尹氏替他掖好了被角,“几位将军都来过了,偏偏你在昏睡……”顿了一下,“八弟事我已经知道了……相公可是又要出征了?”
“是……”提到张忠,虎目中泛起了阵阵雾气,“张忠……我的好兄弟死了……自从范文正公归天在床,侬智高以为我大宋无人,猖獗广南……夫人,帮我把房间收拾,为八弟立位祭奠。”他好后悔,当初张忠写信给他,劝他上书官家进讨广南。可他没上心,还主动把张忠推去了前线。
“不用了,大哥说这事他来办。”尹氏莞尔道:“如今还是在天波府呢,你也不知省些心。”
那一日,百姓们看到从真宗驾崩后已甚少开门迎客的天波杨府悬起了哀幡,挂满了白花、白幛,为张忠治丧。杨文广、李浩、和斌等人身着孝服,许怀德、郝质、杨燧等武将都赶来祭拜。文臣除了庞籍命家人送来些香烛、纸钱,无人前来吊孝。张忠早年出身龙猛卒,善待下属,不少老兵都特地赶来哭祭一番。张永吉跪在灵牌下,尽管克制着情绪,还是难免有抽噎之声。他恨自己无能,如果那一日分别时他跟着爹爹,一定能劝下他不去追赶段洪……就算劝不住他,大不了父子同赴阴曹……
突然,不太密集的人群开始向两边散去,狄詠扶着狄青慢慢走到灵位前,跪下……大家仔细一看,原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狄天使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面黄肌瘦,丝毫看不出曾被戏称为兰陵王转世的风采。
“八弟,你死得冤……”狄青深深一拜,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怪哥哥没有听你的话,早早南征……连累你命丧淤泥河……”
杨文广不忍见狄青如此悲恸,走上前跪在他身边,“二弟,你身子不好,八弟已经走了,节哀顺变。”李浩、和斌也来相劝,“请二哥善保虎体,来日方好报仇。”
“八弟,你一辈子都听哥哥的话,为什么临了就不听了呢?我让你引兵北上,你为什么不去?哪怕全军覆没,只要你活着,何愁侬贼不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回想自己从军二十余年,从一个配军做到枢密副使,本想和众兄弟同享富贵,没想到八弟竟然先走了……狄青含泪看了一眼两块灵牌,又看了看身后众人。“我要整顿兵马,亲自擒杀了这贼厮!”
“二弟,侬智高连克我数座军州,声势浩大,朝中态度不甚明朗,我们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狄青苦笑了一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杨文广,“八弟、蒋齐贤先后战死,他侬智高折我两臂,还计议什么?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之斩首示众!”右手奋力一挥,谁料用力过猛,差点跌倒。
“爹爹小心!”狄詠立刻上前扶住,“爹爹要报仇,也得先把身体养好。”
谁知狄青连连摆手,“兵贵神速,我绝不能让侬智高继续猖獗!”
“就算你要出兵,可高相和王尧臣他们能听你的吗?”杨文广略带责备地说着,“出兵的事还是让庞公去周旋罢。二弟在此将养身体,思虑破敌之计,待传下令旨再出兵也不迟。”
“那就要麻烦大哥了……”狄青刚迈出几步,眼前一黑,又要倒下去。幸亏被杨文广扶住,“你要想报仇,就好好在这儿住几天。”
张忠、蒋偕的死讯并没有给东京城带去多少震撼,开封府每日升堂理政,文德殿上也照例五日一次常参,对广南路的事都巧妙地绕开,侬智高的叛乱似乎一下子被淡忘了。转眼看向西京,洛阳城中的百姓们更不会关心岭南之地遭受了什么灾祸,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忽然,人群朝两厢散去,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他的仆人们飞驰而过。仔细看这男子的装束也很古怪,里面分明是一件绿罗公服,看上去像个当官的,却披散着头发,身后的仆人替他捧着一顶沾满灰尘的幞头。这一行人全部外罩白衫,头系素带,说是奔丧又看不出悲伤之情,可大白天的如此装束,又不免人生疑。
男子正是之前在延州为将的孙节,狄青回京后,他也被调任西京做了左藏库副使。这个难得有正任官的七品闲差,不过是武臣的一次正常升迁罢了。孙节纵马驰骋出城,毫不顾忌四周的目光,来到城外的他摸了摸颌下的络腮虎须,硬得扎人。他已四十四岁,正是一员武将继续燃放生命的时候,却被调到洛阳这种文人气十足的地方。孙节怀念黄土高原上的那一道道沟壑,怀念陕西的汆羊肉、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川沃野,还有他们兄弟外出打猎时收获的野味。除了二哥狄青,就属老八和老五的箭法最好了……
想起张忠,一双铜铃眼中再一次湿润了……八弟,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四哥一个人去了……此生若不能为你报仇,就陪你一同去九泉之下……
“去汴梁城!”孙节折起马鞭朝东方一指,随即纵马出去。仆人们大多是他在西北时招募的亲兵,不敢怠慢,赶紧追上去。
八弟,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