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公休要瞒我,张忠、蒋偕到底怎么了?”赵祯无意间流露出的一句话让狄青提心吊胆了好久,趁庞籍没走,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汉臣有空还是想想出征的事吧。我看官家不久就会召你入见,这一仗你一定要去。”庞籍面不改色,轻轻拍了拍狄青的肩头,“这十几年来,你也上了几岁年纪。我记得你和稚圭同岁,如今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
“庞公……”狄青还想问下去,庞籍转身便走。留下他一个人若有所思。
七日后,周府出殡。周永清身穿重孝,扶棺出城。武臣以殿帅许怀德和狄青二人押班,马军副都指挥使郝质、神卫指挥使杨燧随同前往,文臣中并无一人前来吊唁,只有庞籍托家人送了些纸钱、香烛来。
回城的时候各自无言,眼看快到城门了,许怀德憋不住说道:“可怜呐,效忠王事三十年,多少险仗恶战都过来了?一场风寒,人便去了。”
“总有一天,我们也要去和他们相会了。”郝质轻叹一声,看了一眼狄青,“汉臣兄,广南路的局势愈发严峻了。听说你那位四弟孙节荣升了西京左藏库副使,陕西的各路守军也都有调动,看来官家是打算换帅了。”
狄青没有接话,李浩、和斌却嚷起来:“要是早用二哥,怎会有今日之败?”
“不得胡说!”狄青瞪了他们一眼,“官家用人自有分寸,何须我等多言?”
“如果真要换帅,不管是郝兄还是狄兄,我是一定要去的!”杨燧咬着牙、发着狠,他当初和张忠都是文彦博征恩州时的左膀右臂。“一个蛮子就把二十几座州城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干什么吃的!”
“汉臣,我听说张忠孤军深入敌后,如今进退不得?”许怀德突然问道,“枢密院的军报怎么说?”
“不知道……”狄青抬头仰望着天空,但愿会没事吧。
城门口,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身穿素服站着,身边跟着一位中年美妇,没有首饰,只在鬓边簪了支白花。
“大哥!”狄青看见杨文广夫妇,连忙下马施礼:“大哥、嫂嫂!”
“二弟,起来。”杨文广扶起狄青,“本以为你们从东城门去,特地在此等候。不想竟走岔了。”
“汉臣,我等先告辞了!”和杨文广见了礼,许怀德等人纷纷离去。
说起来杨文广的这位夫人也不是一般人,她是开国大将慕容延钊的曾孙女,闺名桂英。和寻常女子不同,慕容桂英继承了曾祖的武功韬略,不但能坐镇指挥,手中使一条倒马突枪,能敌者甚少。只不过这在相公们眼中却是个实在的不贤妇。
“二弟若无事,且去天波府坐坐。”慕容桂英笑着邀请道:“自从你大哥致仕以后,你们兄弟也有日子没见了。”
中书省内……
“庞公,翰林学士欧阳修、左司谏贾黯、御史韩贽和右正言韩绛前来。”
“知道了。”庞籍推开面前的劄子,眉头微皱。
欧阳修心直口快:“庞相,听说陛下要委狄青为安抚使,节制广南路之权?”
“对一个武人如此宽纵,就不怕他仿效五季节度使拥兵自立么!”
“陛下此举实在欠妥,我等来日定要上奏!”
庞籍看着他们一个个发泄完了,“各位稍安勿躁,你们的意见老夫都听了。狄青乃武人,不可专任,对否?”
贾黯不依不饶,“下官知道狄青曾是庞相部将,可以文制武是艺祖皇帝立下的祖训。”
“狄青已位居枢密副使,如果再建新功,赏无可赏。”欧阳修一针见血,“自古功高者多不知收敛,韩信自恃兴汉有十大功劳,三齐擅自称王,教陈豨造反。”
“永叔,话说过了吧。狄青尚未出兵,至今也不过是个没兵权的枢密副使。怎么连韩信和汉高帝都搬出来了?”庞籍笑着起身,“几位的意思老夫听明白了。不瞒你们说,这几日递来的的劄子如腊月的雪片一般,老夫的劄子刚写了一半。明日常参,文德殿上再一同进奏,如何?”
“如此多谢庞相了!”
“庞相辛苦,我等告辞。”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四个人,庞籍刚坐下想喝口茶,又有人来报:“相公,殿帅许怀德携马军副帅郝质求见!”
又来了……庞籍不耐烦地推开茶盏,“让他按们进来。”
今天的中书省比以往的任何一日都要热闹,许怀德、郝质前脚刚走,枢密使高若讷、王尧臣和刘敞又赶来……连着送走三批人,桌上的茶水也凉透了,庞籍终于有空坐下歇会儿了。梁适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这时才开口道:“庞公是在等陛下的意思吗?”
“陛下不说话,老夫也不好说啊。”庞籍也不瞒他,虽说赵祯对狄青另眼看待,可让武将独立领兵、赋予节度两路的大权还是第一次。
“既如此,何不进宫去见陛下?总好过与那些人争辩。”
庞籍轻摇着手,他今天实在太累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必须深思熟虑。狄青和杨畋不同,后者是进士及第出身,可以打败仗,甚至可以不打一仗就撤回京城,再夸张地描述一下敌军的悍勇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狄青输不起。
从一介配军做到如今的西府副相,所有的凶险和不容易,庞籍都看在眼里;他是西夏眼中的“狄天使”,是大宋最后的希望。狄青出征只能取胜,不能战败。这不仅是为了大宋和他庞籍的相位,更是狄青自己的性命和仕途。
又等了一天,第二日的常参照例是庞籍押班。他偷眼看去,武臣中许怀德已经致仕,高若讷押班站立,身后应该是王尧臣和狄青。可后者却没有出现在殿上,紧跟着的是马军副帅杨燧。
不出庞籍所料,宋仁宗刚提了一句广南路的事,那些昨天来见过他的言官们纷纷上奏,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不能让狄青挂帅。如果挂帅,必须用监军监督着他。最好的办法是从秦州把孙沔调回来,替代杨畋成为帅臣。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哭泣声、磕头碰地声不绝于耳,莫说庞籍,就连赵祯也被唬住了。从登基那天起,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把目光投向庞籍,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可庞籍也是自身难保,不愿掺合。整个常参进行得异常混乱,最后不得不提早收场。
御史、言官们当然不服,涌向御座想让赵祯给个说法,比如立刻罢免狄青、不准他挂帅掌兵。可热闹的同时,也不妨有人钻空子。庞籍见状,知道自己劝不住这群疯子,索性趁他们闹事的时候溜了。梁适一直盯着庞籍,见他闪人也跟着车撤出文德殿。准备上轿的一刻,扭头看见庞籍在几个小宦官的引领下直奔垂拱殿,瞬间明白了。嘴角一勾,放心地坐上轿子回府了。
“庞相,官家候你多时了!”蓝元震领着庞籍走进最后一道门,“官家今日脾气不太好,庞相公帮着劝劝。怎么着也得让官家吃下饭去。”
“多谢大内官,臣心里有数了。”庞籍从腰间的鱼袋里取出几块碎银子,“这些茶钱还望大内官收下。”
一步跨进垂拱殿,左脚还没落地,紧跟着便是两道劄子扔到脚下,庞籍吓了一跳,差点摔倒。仔细看去,赵祯背对着他,尽管看不到表情,那充满怒意的凌乱的呼吸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都在逼朕,逼朕就范,他们才肯罢休么?”
庞籍弯腰拾起劄子,“臣拜见陛下!”
“连你也来逼朕?”赵祯猛然回头,对着庞籍呵斥道:“他们死活不让朕用狄青,你就偏要让朕用他。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一起为国家办事,这大宋江山不是朕一个人的!”
“陛下若还念着祖宗的江山社稷,就别听那些小人之言。”庞籍卷起劄子,恭敬地递过去。“狄青之勇略,实乃罕见。又得希文、稚圭栽培多年……”
“你知道谏院和御史台给朕上的劄子都说了些什么?”赵祯的面色十分凝重,“狄青在西北时与诸将皆以兄弟相称,结有金兰之好。”
庞籍看了皇帝一眼,“艺祖生前与石守信、王审琦交情深厚。这片山河社稷是艺祖靠着义兄、义弟打下来的,将帅们多少会效仿。因为义子为义父、义弟为义兄打仗往往最为勇猛。不止狄青,还有种世衡,他戍卫的青涧城堪称西北境中最安稳、最强大。只要狄青和种家父子出兵,关外蛮骑无不望风而走。”
“可是朕不敢用他。”赵祯脸色略沉,“难道我大宋就只有狄青一人能领兵打仗吗?”伸手一指桌上的奏表,“万一狄青打败了呢?他们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庞籍毫不动容,反而笑道,“此战狄青必胜。”
“为何?”
“张忠被侬智光诱杀在烂泥河,蒋偕战死太平场。狄青未显时,与此二人同在西北,情谊深厚。狄青此去,势必将帅同心,戮力杀贼。侬贼焉有活路?”
“张忠的事……狄青知道了吗?”
“不知道。”庞籍深吸一口气,“请陛下降旨,追封在广南路阵亡的各州将官,优抚其家,尤其是张忠、蒋偕二人。”
“这个容易。”赵祯正要传旨,庞籍又说道:“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狄青毕竟是武将出身,如果陛下当真要他挂帅,就请不要设置监军。”
赵祯面色一沉,“庞卿,你这是在逼朕!”
“逼迫陛下的正是那些台谏官们。”庞籍并不紧张,缓缓跪下道:“唐末的节度使专权固然可恨,可陛下还记得杨继业和刘平吧?”
赵祯一怔,庞籍的建议虽然冒险,但同时给自己准备好了台阶。如果安排狄青挂帅,台谏官们势必要求设置监军,以防阵前生变。杨继业和刘平都因监军而死,雍熙北伐的三路兵败彻底断了大宋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念想,三川口之战让西北的宋军从此对党项人闻风丧胆……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忍受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