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东东不娶九堡的女人就好了。不娶九堡的女人,潘东东就一直住在城里。然而潘东东在城里找不着对象,与他谈过的女人,没有一个肯嫁给他。她们不是嫌他穷,就是嫌他年龄大。那时候他是一个40岁的老小伙子,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格外想成一个家。同事给他介绍九堡的青鹅,说青鹅的丈夫因车祸去世两年多了,有一个小男孩不到三岁。同事说青鹅长得漂亮又有房子,若不是在九堡你哪里能娶到她。潘东东想想也是。九堡虽说是乡下,倒离城市不远。
潘东东与青鹅从认识到结婚,只两个月时间。潘东东结婚后就成了九堡乡下一农户的户主,同时也做了三岁男孩的现成父亲。潘东东与青鹅再不能生孩子了。因为青鹅与前夫时,已做了绝育手术。不生就不生,潘东东让青鹅三岁的儿子王城改为潘城。潘东东把潘城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疼他宠他还趴下来给他当马骑。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青鹅照旧去城里菜场卖菜。潘东东白天则在城里服装厂上班。潘东东每天一大早,在三轮车上装满现割的青菜、萝卜、茄子、冬瓜、西红柿等,然后载着妻子到菜场后,再去上班。有一年冬天很冷,一连下了几场雪, 路面积满了厚厚的冰,很滑。那天蒙蒙亮,夫妻俩就出门了。他们的三轮车沿着江滨行驶时,江面上吹来一阵寒风,直让他们冻得打寒颤。青鹅坐在后边的疏菜旁,她用一条长巾把头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身上虽然穿着时尚的羽绒衣,但怎么看都是一个村妇模样。潘东东虽然在城市长大,可他黑黑的皮肤,憨憨的样子,加上他常年在服装厂跑运输,风里来雨里去的踩着三轮车,与农民的模样完全没什么两样。
这天潘东东没想到自己会失手。踩了二十多年的三轮车,连车带人一起翻了个底朝天。青鹅的额头正好摔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鲜红的血格外醒目地流淌在白雪地里,从此青鹅的额头就留下一块疤。每当夫妻有了口角,青鹅总是强词夺理地占上风。潘东东是真疼老婆的,老婆喉咙一响,他就不作声了。有时他也会想,讨了农村老婆唯一的好处是有房子有地。房子是青鹅前夫活着时,造的二层楼房。三开间的,楼上楼下一共六个房间。虽说郊区菜农自留地不多,但种出来的菜每天都能卖上一担。
儿子长大一点就知道,潘东东不是他亲生父亲。在乡下怎么隐埋也是隐埋不住的。小孩吵架会把从大人口里听来的话,骂出来。那天潘城与同学吵架,同学就骂他你妈是个二婚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你爹早就死了。潘城的脾气很坏,那全是被潘东东宠坏的。潘城一听小伙伴骂他妈二婚头,就冲那小男孩的脸上捶过去两拳。结果把小男孩打出了鼻血。小男孩的父亲,就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潘东东是个要面子的男人,除了陪礼道歉还随手把买给儿子的新书包,送给了小男孩。儿子知道后就耍赖,一定要潘东东把书包要回来,重新买一个都不行。
“不讲道理。”潘东东被儿子纠缠着火了起来,甩过去一个耳光。儿子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死了。”潘东东开始一惊,但马上冷静地说:“我是你后爹,后爹也是爹。”
其实潘东东之于潘城,无论是亲爹还是后爹,就这么一个爹。而潘城之于潘东东,无论是亲生的还是继养的,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尽管潘城知道了真相,也没有防碍已经建立的如同亲生父亲的那种关系。潘东东依然宠爱儿子,儿子对父亲却是越来越不象话。那阵子儿子一不开心,便冲父亲发脾气。那是中考的时候,儿子的功课不很好,要考到城里的高中去不容易,但儿子很努力。潘东东见儿子冲他发脾气,总是忍气吞声的。他想为了儿子能考进城里高中去,要顾全大局,就忍忍吧!然而有一天,潘东东真是忍出了眼泪来。那天潘东东下班回家已经很累了,见青鹅在厨房做饭,儿子却不做功课在网上玩游戏。潘东东最反感儿子上网,一见他上网火气就来了。
“你怎么又上网了?”潘东东还没有接着说下去,潘城的火气就比爹还大。潘城说:“我喜欢,你管那么多干啥?”潘东东说:“你马上要中考了,还上网。你考不上城里好的高中,就上不了大学,你明白没有?”
“明白你个头啊!”潘城在心里积压已久的一股莫名的怒火,熊熊燃烧般地往胸口窜上来,而潘东东也因为工作了一天,心里烦,便又说:“你到底懂不懂事,都长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玩有前途吗?”
“你再烦?”潘城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只青瓷茶杯,连水带茶叶一起朝潘东东身上砸去,正巧砸在潘东东的左脸颊上,茶水扑了他一脸。潘东东感到湿漉漉的,很疼。青鹅从厨房跑过来,说了儿子两句。潘东东本想狠狠的打一顿儿子,但知道儿子要中考,于是就冷静了下来。他一言不语,狠狠地瞪一眼儿子后,气乎乎地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潘东东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不免为儿子刚才的举动掉下眼泪。这小鬼真是没良心啊!潘东东感叹着。他想从前想成家,可成了家便有无尽的烦恼。现在想回到一个人生活,却又不可能了。他放不下青鹅,也放不下这个没良心的儿子。潘东东想,是不是自己太善良了呢!
潘城没考上城里的高中,后来也就没有考上大学。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潘东东伤透了脑筋。随着年龄的增长,父子俩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有什么事,潘城总是找母亲商量。那一阵潘城找不到工作,在城里泡舞厅、泡酒吧、打麻将牌,与一批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直至最后染上了毒瘾,隔几天就向母亲要一笔钱。母亲起先瞒着潘东东,但到了入不敷出的时候,她只能告诉潘东东了。潘东东毕竟是城里男人,他知道这么大把大把的花钱,若不是赌博嫖女人,那就是吸毒了。潘东东一想到这些,就埋怨青鹅不告诉他。他说到底你们是母子,穿一条裤,把我当外人。可那些钱都是我辛苦赚来的,是要防老救命用的钱。
“用你的钱,你就那么计较。这些钱总没有盖一栋房子的钱多吧!我嫁给你,你既没有盖房子也没有给我买金银首饰,你还与我来计较,亏你是个城里男人,尽占我们乡下人的便宜。”青鹅振振有词。她想潘东东疼她,话说重一点也无防。但她没想到一个男人最听不得这些话。在潘东东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于是,他想也没有想就给了青鹅一巴掌。青鹅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惊呆了。几分钟后才“哇 ”一声哭出来,并跑去厨房拿一把菜刀说:“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我与你拼了。”
打架,青鹅当然不是潘东东的对手。潘东东一下就夺了青鹅手中的刀,说:“你疯啦!”青鹅说:“是的,我就疯了。”青鹅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潘东东。潘东东说:“好男不与女斗,算啦!”说着他就一把抱住了青鹅。夫妻俩重归于好。
潘东东半个月后才找到潘城。潘城在城里租一间房。潘东东找到他时,他正好毒瘾发作,难受得要命。“真是作孽啊!”,潘东东看到儿子堕落到这般地步,心里便恨恨的。他想那些吃可洛因的钱,是他的血汗钱。他真想揍儿子一顿,可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只得作罢。于是他背起儿子就走。为了省钱,潘东东没有叫出租车,而是踩着三轮车送儿子去戒毒所。这一去又得花去他很多钱。想到钱,潘东东就肉疼了。他在戒毒所门口徘徊了很久。他想这到底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待他这么好,他又不知恩图报,到老来能靠他照顾吗?
然而潘东东又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养,馒头也吃到豆沙边了,总不能见死不救的。何况他不戒毒,他做父亲的也有责任。潘东东这么一想,调转车头把儿子送进了戒毒所。回到家里,青鹅知道儿子真的染上了毒瘾,才明白自己稀里糊涂地帮儿子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于是后悔不该对儿子太放纵,更不该把丈夫的辛苦钱给儿子去吸毒。
青鹅很难过,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是再也生不出孩子来的。这孩子不学好,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被送进戒毒所,青鹅第二天一大早就让潘东东用三轮车载着她去看儿子。儿子毒瘾发作的样子,让青鹅看了害怕。青鹅本来心脏就不好,这一看心脏病便发作了起来。
青鹅没有公费医疗,生了病一般不去医院。自己在家里弄点药吃吃,而那些药也是潘东东假装自己心脏不舒服去医院配来的。所以青鹅的心脏病,其实已经相当严重。这次也许受了刺激,回到家里青鹅便一病不起。为了给儿子戒毒,青鹅死活不肯去医院。她知道光给儿子戒毒的医疗费,就足够让潘东东背债了。潘东东开始向厂工会借钱,接着又向亲戚朋友借钱。潘东东觉得为了这个家,真是把自己的老面也丢光了。然而没有办法,这是他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潘东东还有半年要退休了。真是逝水流年啊!掐指一算,潘东东已结婚20年了。 这20年他城乡结合,上班与种田两不误,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不免沮丧起来,心里非常恨儿子。这个孽种,这个败家子。潘东东心里骂得痛快,但见了青鹅与儿子又不作声了。那天下班回到家里,他发现青鹅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像个紫箩卜。据说心脏病的嘴唇紫得厉害,就说明病很重了。这是潘东东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但他相信这种说法。于是第二天潘东东去城里上班,非要载着青鹅去医院。青鹅不去,他就强行把她抱到车上。他说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呢?!
潘东东先载着青鹅到厂里,向同事借了一笔钱后,再载着青鹅去医院看病。医院里熙熙攮攮的,潘东东毕竟是城里男人,他手脚麻利地挂专家门诊,然后又领着青鹅去做各种化验和检查。到最后医生说为什么不早来看病?潘东东便知道青鹅已病入膏肓了。住院是肯定的,潘东东心里有打算。因为,口袋里借来的这两千元钱正是为着预交的住院费。
青鹅知道自己的病重,心里一下紧张了起来。她想从前不肯上医院看病,就是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任的表现。如果当年不大把大把给儿子钱,把钱拿来自己看病,那么她的病就不会这么严重了。儿子也不会变坏去吸毒了。青鹅很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现在潘东东除了上班,每天都去医院或戒毒所。他告诉儿子母亲病了,让他好好戒毒,改邪归正。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会感叹自己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苦哇!欠了那么多的债,怎么还呢?潘东东愁眉不展。那天已经很晚了,他还在地里劳动。他不能放弃种蔬菜。卖蔬菜,也是一份不错的收入。尽管很多菜农已把地租给别人,拿现成的租金,但潘东东不干。潘东东比之工厂上班,更爱他的菜园。菜园里那些瓜果蔬菜,就像他养大的孩子一样,绿油油、红彤彤的,让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