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香是应征到西部入伍的。一个江南女孩子,要适应西部生活很不容易。半年前李银香接上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不太简单,大大小小三百多只羊是连队的副业。在此前,是下士牧着这三百多只羊。下士复员时,连长起先换了上等兵。上等兵接手后,羊群不听他的,满草滩乱跑。上等兵心里着急,但想不出法子训练它们。
李银香是被连长调来接任上等兵的。司务长望着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不太相信她能管好三百多只羊。连长笑着说:“怎么,不相信她?女兵有耐心嘛!”司务长还是不太放心,他朝李银香上下打量一通说:“这么秀气,是江南人吧?”李银香说:“杭州来的。”
“好地方,人间天堂。”司务长没想到天堂的女孩子,会跑到西部来当兵。他顿时心里产生了一股敬意。就凭这一股敬意,他的看法有了改变。李银香微微一笑,她知道从今以后司务长就是她的顶头上司。
李银香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多羊,而且这些羊将由她来掌管。她心里着实没有底,但她知道即来之则安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接手的第一天早上,天没亮就起床了。等吹起床哨时,她已经打开羊圈的门,让羊儿先到水槽喝水。水槽的水不多,羊群提出了抗议,犄角砸得槽帮哐哐响。一只老公羊还露出满嘴黄牙,舔着水槽半截枯朽的木头。李银香知道要管好它们,就要先给它们水喝。于是她赶紧拎起水桶,往水槽加水。哗啦啦的水声,夹着一股清新的空气,弥漫了淡淡的晨雾。
羊们见李银香不断往水槽加水,本来的抗议变成了撒欢。它们尽情喝水,把肚子撑得灯笼一样,才一拨一拨地离开水槽。然后傲慢地立在草滩边,打量它们陌生的主人。夏末秋初,这里降过一些雨水,滩上的草有的黄了,有的还绿着,都硬扎扎戳在地上,很刚猛。草是好草,养一群羊绰绰有余。
这群羊撒到草滩上,白花花的一片,很是壮观。李银香看着喜欢。也许她给它们喝足了水,她并没觉得羊儿不听她的使唤。假如一季的秋瞟蓄满,这些羊都成了银蛋蛋。到时候剪羊毛,剪下的羊毛就是一笔不薄的收入。李银香是杭州市郊农民的孩子,从前在家里也养过几只羊。所以,她自信自己对羊的秉性略有所知。然而三百多只羊太多了,下滩的时候羊撒欢地乱跑,乱磨蹭,草棵上挂满了毛絮。它们几乎不听她手里指挥的羊鞭。她累得血往脸上涌。直到天黑透了,她才把羊群赶回羊圈。
李银香回到军营后,总结这一天的牧羊工作,觉得自己就是羊们的“连长”。她想对这群羊,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于是这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决定明天给数十只头羊开一个会,并且给它们编排班组,取名字如:大老白、二老黄、三聪聪、四小仙、五里头、六尾尾。李银香想好了六只头羊的名字,她想只要管好这最重要的六只头羊,其他的事情就好办了。
第二天一早,李银香依然是天没亮就起床了。她先灌满了水槽的水,然后逐个把六只头羊从羊圈里悄悄地牵了出来。她要先训练它们。六只头羊“咩咩”地叫着,跟着她来到草滩。她牵出一只羊说:“你是群羊之首‘大老白’。记住自己的名字‘大老白’”。“大老白”咩咩地叫了两声,仿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接着李银香又牵出第二只头羊说:“你是二老黄。”李银香就这么一只只说下去。说完了,她就让它们演习一遍。“大老白”过来,然而“大老白”站着一动不动。她只好耐心地对它说:“你就是‘大老白’。我叫你过来,你必须过来,懂吗?”
“大老白”咩咩地叫了两声,似乎听明白了。接着轮到“二老黄”、“三聪聪”等,李银香就这么一只只训练下去,直到它们有一点记忆才结束。这天羊群上草滩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李银香手里握着羊鞭赶着羊群,但她不抽打它们,即使“大老白”,“二老黄”不听她的指挥她也不抽打它们。她有足够的耐心,来调教它们。
一连几天,李银香天蒙蒙亮就训练这六只头羊了。这六只头羊,以前都有过挨打经历。不知是它们对李银香抱有知遇之恩,还是真的被驯服了,反正它们渐渐听话了。只要李银香一声口令,羊群便拉成白花花的线,像一条路。这个工作,李银香总算顺利地干了下来。
有了牧羊女,连长也了却了一件心头事。为此,连长对司务长说:“我的眼力不错吧?你看她干得多好,除了耐心她还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训练办法呢!”连长后来在一次会议上,表扬了李银香。
李银香得到了连长的表扬,对牧羊工作更加有了积极性。六只头羊们渐渐地很听她的话,只要她喊:“大老白回家了。”大老白就会率领众弟兄姐妹往滩下走,而且走得出奇地整齐。转眼秋深了,羊身上开始骚痒,要蓄膘了。羊粪里有草籽儿,草都黄了,羊的胃里开始发胀。羊儿们胖了很多,尾巴都长得粗粗壮壮了。有一天司务长去喀什,给她带回来一付望远镜。她就不再跟在羊们的身边,而是坐在草滩上看书,不时地拿望远镜望望羊群。仿佛就像一个母亲,她目光仁慈地望着它们,心里感到很温馨。
那一日天气非常好,阳光洒满了大地。一只母羊要产羔儿了,躺倒在地上“咩咩”地大叫。李银香熬了一锅小米汤给它喝。在她的家乡,羊下羔儿,猪生崽儿,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许看的。但在这里,一切都是她的事。她让“大老白”,“二老黄”们领着它们的部下上草滩,而她就守在产羔儿的母羊身边。母羊的叫声越来越大,简直有些凄厉。它每叫一声,屁股就往上抬一下。她知道一定是疼得受不了,母羊才有这种叫法。她很替母羊担心,胸口怦怦乱跳。她不敢再往下看,手捂胸口退到一边去了。
“羊羔儿,羊羔儿,你快快生出来。”李银香为母羊祈祷着,她想生孩子,原来是那么的疼痛啊!不知为何,她鼻子一酸,眼圈儿也红了。等母羊把羊羔儿全部生出来时,它“咩咩”的叫声已经是幸福的叫声了。
母羊生完两只羊羔儿,马上站了起来。母羊恢复了平静,目光里充满了温爱。李银香发现母羊生的是一对龙凤胎,两个小羊羔儿一落地就会站起来。它们的蹄甲子虽然软软的,腿也是软软的,摇摇晃晃的老也站不稳,仿佛两个小醉汉。说它们像醉汉,其实它们一点也不醉,它们清醒着呢,刚睁开眼睛就知道找奶吃,就摇摇晃晃地奔奶子去了。
也许天下的母亲们,都是仁慈的。母羊舔着它的这两个小小孩子。它先舔着它们身上粘粘的羊水,再舔它们背、舔它们的小耳朵、它们的小眼睛,直舔得它们不耐烦,“咩咩”地叫着要吃奶。但母亲毫不理会,它照样没马上给它们奶吃。它舌头追着它们舔,舔得很负责,很用力。李银香发现经母羊这么一舔,小羊羔儿身上的毛就丝丝缕缕支乍起来,有了羊的模样。
李银香很想用手去摸一摸小羊羔儿。她蹲下身子,刚把手伸过去还没有触到小羊羔儿,母羊就警惕地移动了一下,巧妙地嗅一下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动。李银香觉得母羊很聪明,它时刻保护着自己的羔儿。而羔儿在趁母亲与李银香对视的一刹那,钻到了母亲肚子下面,分别叼到一只奶头吃起来。它们天生很会吃,把整个奶头都含在嘴里。母羊的目光很慈爱地望着它们,李银香感到母亲很伟大。
冬天到了,水槽开始结一层薄冰,玻璃似的晶莹剔透。羊喝水越来越少,伸出小巧的舌头舔冰,舔出一个个圆润的洞口。水从洞口涌上来,槽里长满了泉眼。羊儿们会做冬天的游戏,李银香慈爱地望着它们,母亲的感觉在她心中一天天滋长起来。
眨眼又是一年,这一年李银香的羊群又添了不少羊羔儿。她大有要把这群羊放到底的决心。她要看着所有的母羊们生儿育女。她觉得她牧羊牧出了一个饱满的希望,她希望日后办一个羊毛加工场。人都得有希望,活着才有劲和力量。然而这一年的初秋,连长让她去军医学院进修。接到通知的那一天,连长对李银香说:“好好去读书吧!你还年轻着呢!”李银香脸倏地红了。她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她真的没想到。也许,机会总是给那些踏踏实实工作的人。
李银香在即将离开高原去军医学院读书的日子,一直与这群羊在一起。“大老白”,“二老黄”那几只头羊们,似乎明白了它们的主人即将离它们而去。它们特别地听话,总是默默地在李银香身边悠转,仿佛孩儿恋着母亲,不愿母亲远去。李银香知道羊儿也是通人性的。所以那些天,她一想到要离开这群羊便默默地流泪。她是真舍不得这群羊的。
离开高原的那天,是连长的汽车送她去军医学院的。汽车经过草滩时,李银香打开窗,冲羊群喊:“大老白,二老黄……”一会儿,羊群便齐刷刷地飞奔而来,左右两排围着汽车。它们“咩咩”地叫着,仿佛是夹道欢送。李银香一阵感动。当汽车驶出草滩后,她的眼前仍旧是一片白色的浮动物。
现在李银香在军医学院读书,她再听不到羊的“咩”叫,但她惦念它们。她想,是它们让她懂得对工作的热爱,也是它们给了她新的希望与机会。
2005年12月17日写于杭州
载《当代小说》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