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瑞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太阳已升过旧金山一栋栋别墅,挂在白晃晃的天空上。麦瑞仿佛已是一个没有情欲和愿望的女人了。宁静淡泊、孤独寂寞地居住在这条海特街上的一栋米色别墅里。有时音乐会伴着她的思绪飞翔,有时她纤细的手指会翻动画册,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必须去伯克利加州大学教书。她是中国语言学博士生导师,学生大多是华人。他们从中国大陆来、从香港台湾来,也有个别是从美国东部来的白人学生。白人学生一旦拿到中国语言学博士学位,境况就会比华人学生拿到中国语言学博士学位好上千倍。他们不仅很容易留在大学里做教授,而且还能成为研究中国的专家。
麦瑞从杭州来到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留校做教授已有些年月了。这些年月里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她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清静、自由,尽管有时会像深秋的气候那么肃杀,但她明白爱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麦瑞在杭州的时候,有过丈夫、情人和儿子。她不明白一个女人有了事业,走到后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人?其实她也不想一个人生活,可是没办法,爱情不来婚姻难再。
麦瑞在杭州已经没什么朋友了,唯一保持联系的是她的大学同班汤惠琼。汤惠琼的丈夫林刚是麦瑞的初中同桌,也是麦瑞小时候的邻居与玩伴。麦瑞从小不太看得起林刚,当林刚追上汤惠琼的时候,麦瑞直为汤惠琼婉惜。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婚姻似乎非常牢固,并且还恩爱有加,这让麦瑞十分羡慕。麦瑞自从汤惠琼学会了电脑上网,几乎天天都与她通电邮。所有关于杭州的具体信息,麦瑞都是从汤惠琼这里知道的。新西湖扩建、西湖南线景区、西山路变成了杨公堤,麦瑞很想回故乡看看,只是故乡已没有了亲人,儿子也于去年到美国耶鲁大学读书。如果要说有,那只有她的前夫和她从前的婆婆了。然而前夫已经再婚,还与后妻生了一个女儿。麦瑞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往事历历在目。人也许只有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才能明白一些什么、懂得一些什么。
现在麦瑞打开卧室的窗子,窗外是花园,那里种着婷婷临风、风姿曼妙的百合,姣丽无双的郁金香和红艳欲流的玫瑰。这些花似乎都与爱情有点关系,可实际上麦瑞已经没有爱情了。种着它们,确切些说,红白两种颜色能让她赏心悦目。有时她情绪不好时,看着它们就会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爱情。那都是一些什么爱情啊,麦瑞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时候麦瑞生活在杭州的小巷子里,那个破旧的院子十几间板壁房子,住着七八户人家。她家隔壁的蔡姨,几乎每天都会挨丈夫的拳打脚踢。然后麦瑞就听见蔡姨的尖叫和哭闹。可以说麦瑞就是在蔡姨的尖叫声中长大的,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尖叫的全部意义。说实在她很同情蔡姨,蔡姨有时候会捋起袖筒和裤管给麦瑞看伤疤。看完后蔡姨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金纸的巧克力给麦瑞。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金纸巧克力象征着一种富裕。然而蔡姨家并不富裕,甚至还可以说很贫穷。她丈夫一个人靠踏三轮车,要养活父母在内的一家八口。
“我是瞎了眼嫁错人了。”蔡姨哭闹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可她说归说,还是忍受着丈夫的打骂,每天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应该说,麦瑞并不知道蔡姨的金纸巧克力是从哪里来的。但有一天父亲看见她与蔡姨有说有笑的,就一把把她拖回了家。父亲说:“她是坏女人,作风不正派,不要与她在一起。”父亲的强制,给麦瑞的感觉与蔡姨的丈夫拳打脚踢蔡姨是一样的,都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和欺凌,这让麦瑞感到愤懑和不满。麦瑞反抗着,她说:“蔡姨不是坏女人,你们都在欺负她,你们才是坏男人。”
“啪,”父亲的一个响亮耳光落在了麦瑞的头顶上。麦瑞一阵晕眩,哭着跑到她自己的小床边抱起棉被。她家里穷,没有布娃娃,她从来都是把棉被当成布娃娃的。她的小床是两块旧木板搭成的,下面铺着稻草做的垫被。麦瑞趴在床上,床上头是一扇木窗,窗外一棵桑树已冒出了嫩芽,绿绿的几片使她想起曾经养过的蚕宝宝。蚕宝宝是个宝,可她不是宝。这时候她就很透了父亲,父亲除了打骂她,能给她什么温柔的抚慰与爱呢?
汤惠琼的电子邮件来的时候,麦瑞的电脑里会有一个提示。这是麦瑞与汤惠琼的专线邮箱,在这之前这个邮箱是她与英国剑桥大学教授菲力浦谈情说爱的地方。这会儿她正在读汤惠琼的信,汤惠琼的这封信谈了爱情的细节。她说你不要再谈伯拉图的精神之恋,要实在一些,爱情其实就是平平淡淡的日常相守。比如《天仙配》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汤惠琼的爱情细节也许没有错,可如今麦瑞连爱情也没有,哪来的细节呢?
有一年麦瑞从美国回杭州,汤惠琼的丈夫林刚组织召开初中同学会,汤惠琼也一起来参加了。那时候初中班的同学,后来考上大学的很少。他们班除了林刚和麦瑞,还有一个陈美娟成了20世纪70年代第一批高考恢复后的大学生。其他的同学虽然也有读电大、夜大的,可终究是不多的。其实不读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社会就是一个大学堂,那些来参加同学会的同学有的在工厂做工,有的开店做生意,有的做着公司的总经理;有的却是下岗工人,家里的经济十分困难。然而多年不见,大家聚在一起很开心。麦瑞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美国博士而与他们有什么格格不入,相反她觉得他们很纯朴直率,有啥说啥,没有作秀的。倒是林刚的开场白,让她感到有点别扭。林刚说我们班的美女麦瑞,如今是美国博士高级知识分子,我们班就算她最有出息了。然后同学们就投过来羡慕的目光,发出“哇”的一声表示惊讶和赞美。
林刚还是从前的脾气,麦瑞忍不住冲林刚说:“这是同学会,不是攀比谁有出息。”林刚笑着说:“我只是介绍嘛,你别介意。”
同学会的晚餐是由麦瑞在天香楼请的客,团团一桌有十几个人。饭间大家说说笑笑,散了会麦瑞也记不得大家都说了些什么。然而汤惠琼在路上与她说的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汤惠琼说:“女人要使自己快乐美丽,就必须拥有爱情。”
那一年麦瑞回杭州父亲还活着,只是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状态了。父亲拒绝任何治疗,他躺在床上骂人,骂自己也骂祖宗八代。尽管麦瑞是专门从美国回来看望他的,可他一点也不领情。他对麦瑞说:“出去,你给我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父亲到临终也不肯原谅麦瑞,麦瑞想你当年劝我不要离婚,我离了,那是我个人的事。麦瑞是一个天生就希望捍卫自己权利的人,她一次次冒犯父亲,特别是冒犯了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麦瑞也不想这样,只是这种叛逆的性格是从小养成的,也是来源于父亲从不甘心放弃对她的控制。为了逃避父亲的控制,麦瑞的婚姻是草率的。当时她只想逃到一个远离父亲的地方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又走进了一个与父亲一样喜欢控制人的男人身边。新婚之夜,她躺在他身边,她的鲜血从体内汩汩地流了出来。她一点不慌乱,啃着手指注视这个借来的新婚之房。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墙,像医院又像升到了天堂。天堂反过来是地狱,麦瑞害怕坠入地狱。虽然后来算不上地狱,麦瑞却仿佛生活得像坟墓一样。日复一日,一个人的时候或沉思、或发呆、或流泪,像一只默默无声的大蜘蛛,吸气吐气把丝连接在冰凉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