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恐怖,超过这冰冻太阳的寒冷残酷,和这象太古混沌似的茫茫黑夜。
——法国 波德莱尔
一九四三年,我在思鑫堂是个丫头。老爷和太太待我都不错。虽然几个姨太对我差一点,但我与小少爷常在一起玩。小少爷刘易泉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是领养的。三哥是二姨太生。姐姐是三姨太生。我与他姐姐刘易虹同龄。太太喜欢我,多于大小姐。于是我在思鑫堂,就有了被人仇恨的理由。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老爷和太太一早起来了,他们要搭飞机去香港看病。我知道老爷有耳疾,太太心脏不太好。一同随去的,还有二少爷刘易仁。临出门时,他们吩咐管家陈森后,转身与刘易泉、刘易虹、还有四少爷刘易和、五少爷刘易平说起话来。因为他们正好围桌吃早餐,而我刚从厨房端出来一锅粥。我给他们每人盛一碗,便坐下来与他们一起吃。在思鑫堂,太太准许我和他们的孩子们一起上桌吃饭。
其实除了刘易虹与刘易泉还在上中学,四少爷刘易和与五少爷刘易平,前几年就在大学里读书了。二少爷刘易仁与三少爷刘易新,则大学毕业分别在老爷办的珠宝公司和丝绸公司上班。只有大少爷刘易怀是个例外,太太说他从小不喜欢读书,十八岁那年就开始赌博、泡舞厅、玩女人,讨债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哎,儿子们你们要好好照看家,不要让小偷跑进家来。我们去三五天就回来。家里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说的小偷,是指大少爷刘易怀。刘易怀赌博输钱后,就从家里偷东西出去卖。他偷出去的一件件古董,都是价值不菲的珍贵宝物。老爷知道后,一气之下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但他还是常常溜回家来偷,有时候就像个蒙面侠客,翻墙而入。
儿子们有的点点头,有的只顾自己吃早餐。太太向我交代了她屋子里的事,然后告诉我她要给我买一件衣服。我知道太太是最有慈母心肠的人。虽说我是个丫头,她却把我当女儿待。
家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老早等在那里。那是老爷的专用车,开车的司机才22岁,只比我大6岁。他以前每次等老爷的时候,都会抽空儿找我聊几句。有时还塞个小礼物给我。然而我只是应酬他一下,对他没有感觉。
老爷太太走的第二天,四少爷和五少爷就回他们的圣约翰大学去了。三少爷白天在公司忙碌着,晚上应酬多,每天不到子夜不会回家。所以那些天,家里剩下的是女人和小孩。
太太不在家,我的靠山就是小少爷刘易泉。可他那年才13岁,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大小姐与三姨太对我的刁难。那一天我正在太太屋里打扫卫生,大小姐突然进来说:“你是怎么洗衣服的,把我的衣服都洗坏了?你不要仗着有太太撑腰,对我们不耐烦?”我当时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说:“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继续顾自己干活。大概是我的话和我不屑一顾的表情,惹恼了她。她气急败坏地抢过我手中的扫把,掉过头,说:“你还敢对我无礼?我打你这个小贱女。”她一边说,一边往我头上打。我捧着头,往门外逃。我知道大小姐发脾气,歇斯底里的。在家里,我基本上就是她发泄的对象。只要她哪里不舒服了,就会找我的麻烦。不过只要太太在,她是不敢做得太过分的。
小少爷与四姨太在院子里遛达。小少爷见大小姐拿着扫把追赶我,便上去阻拦大小姐。然而他根本不是大小姐的对手。他文文弱弱的,差一点挨到大小姐的扫把。
我被大小姐抓住后,她就打得更欢了。真的,她一点不像个大家闺秀,难怪太太不喜欢她。我这时候,一股逆来顺受的样子,小少爷和四姨太都看不下去了。小少爷一声大吼:“住手。”这宛如铜钟的声音,吓得大小姐一下停了下来。她是被这声音震慑住了。老实说,我与四姨太都被这声音震慑住了。
我的手臂上,有一条一条的血痕。这像是被压迫的见证。是的,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着压迫和被压迫。第二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的时候,听见窗外吵吵闹闹的声音,原来是大少爷回来了。管家陈森不让他进家门,二姨太与三姨太叽叽喳喳地出来,说:“老爷不在家,你不要进来,少了东西老爷会怪罪我们的。”
大少爷最容不得自己的家人把他当“贼”看。他气势汹汹地说:“我是刘家的大少爷,你们这些娘儿,再胡说八道看老子揍扁你们。”大少爷说着就推开陈森,闯进屋来了。三姨太上去阻档,被大少爷推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我在屋里嗬嗬地笑起来,平时三姨太与她女儿一样喜欢惹事生非。
大少爷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宝物。然而他一件也没找到。我们谁也没想到老爷会把那些古董藏起来,而且居然让大少爷找不到。老爷真是料事如神。一会儿,大少爷悻然离去。这时候,我,小少爷,大小姐才从屋里不约而同地跑出来。我们这些孩子,显然是怕大少爷的拳头。
管家陈森见大少爷悻然离去后,才舒了口气。他是怕大少爷一气之下,砸坏家里的东西。他知道大少爷的脾气,狂野得很哪!
我在院子里见到大小姐,她看看我手臂上的伤痕,然后低下头去。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举止。我心里原谅了她。
老爷、太太和二少爷走了五天,我们都觉得很久了。只有小少爷不觉得,他一天天往四姨太房里跑,有时还爬到窗上去偷窥。一个13岁的男孩,偷窥一个23岁的女人,让我心生妒嫉又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是很喜欢小少爷的。尽管他比我小三岁,我也不可能攀高枝嫁给他。但我是喜欢他的。
老爷太太回家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四姨太最不喜热闹,为了免于应酬,她一大早从后门溜出去玩儿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正是八月中旬的日子,初秋的天气变化无常。中午还是暑热难耐,傍晚却打起雷阵雨来了。等雨后初晴,客人散去后,老爷忽然问:“怎么一整天没见到四姨太,她上哪儿去了?”我们面面相觑。我的心忽然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她上哪儿去了?”老爷显然是有点发火了。
“给我派人去找。”老爷对管家陈森说。
“是,老爷。”
陈森的背后跟着小少爷。小少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老爷冲他喊:“易泉,你给我回来,你去干什么?”
这一晚我们都睡下了,可四姨太还没有找回来。我们大家都睡不踏实。半夜里,我好像听到院子里有嘈杂声,但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才知道半夜里是管家陈森,差人把四姨太的尸体抬回家了。四姨太究竟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据说是在郊外,遭雷击的。
出殡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场面很大的。都是老爷的亲朋好友。小少爷眼睛红红的,他也不管家里的规拒和别人的看法,趴在四姨太的棺木上,嚎啕大哭。我与小少爷,都是第一次面对死亡。死亡给人是一种冰凉的感觉。尽管四姨太的葬礼繁琐热闹,但她就像树上的鲜花坠落满地那样,让人感到凄凉。
葬礼结束后,小少爷告诉我一句话,他说:“我知道了,人原来是要死的。”
四姨太死后的这年九月,小少爷就去住宿学校读中学了。那是一所很不错的美国在上海的教会中学。比大小姐就读的玛利亚教会中学,要远一些。大小姐不住校,所以我仍然要与她早晚见面。这时候我心里就想,干嘛不让大小姐去住校呢?
小少爷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太太与我,似乎都像盼星星盼月亮那样地盼着他回来。小少爷不在家,整个家就冷清多了。
现在太太已到了更年期。她原本不太会唠叨的,变得碎烦无比。她会无缘无故地发火,无缘无故地疑心自己的身体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然后又疑心别人想谋财害命,致她与死地。小少爷只要一个星期不回家,她就会急得赶到学校去,说儿子翅膀硬了,不认她这个母亲了。然后在学校当众哭起来,弄得小少爷没脸面,生气极了。
家里的人,似乎都在迁就太太。太太毕竟是刘家的女主人。老爷起先忍着让她唠叨几句,可日子长了,太太的唠叨越来越厉害,老爷就受不了。老爷也有脾气。他虽然尊重太太,却是喜欢二姨太的。有两三回,老爷都是与太太争吵后,气呼呼地走进二姨太房里去。二姨太是个小商人的女儿,却贤淑厚道又温柔体贴。
三姨太就不同了。三姨太本是个舞女,在江湖上混过的女人,有一套手腕。她总是与二姨太争风吃醋,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四姨太,又与四姨太过不去。她就喜欢吵吵闹闹。那阵子四姨太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她就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了。这一回她知道太太进入了更年期,不知道心里有多开心呢!
刘家的隔壁住着范家,范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家的某个姨太与二姨太很要好,常在后门聊天。二姨太就把太太的病,讲给她听。她听后建议说:“该找个外国医生来看看。我们家倒有一个专看妇女病的,不如我把他介绍给你们吧!”
“好吧!”二姨太没有请示老爷,便答应了下来。她想这点主张,她是可以做的。
第二天晚上,范家姨太“咚咚咚”地来敲后门,说是医生来啦!二姨太赶紧从房间里出来,把“医生”迎了进来。二姨太没想到“医生”是个日本人。二姨太知道老爷最痛恨日本鬼子了。于是二姨太为难起来,正在犹豫时,老爷从里屋出来了。他说:“哪来的日本人?”
“是个医生,来给太太治病的。”二姨太怯怯地说。
“我们不需要日本医生,出去,出去出去。”老爷气呼呼地说。
日本医生听不懂中国话,但老爷的态度却让他明白,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二姨太对他说,我家太太不要看病了,可他还是站着不动。
“你给我出去。”这回老爷是指着他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说的。
日本医生终于被赶走了。老爷也没有责怪二姨太,倒是太太知道这件事后大吵大闹。太太说老爷不给她治病,是成心要害死她。
那个星期的周末,小少爷回家来时太太已经病倒了。太太原本有心脏病,加上这一吵一闹一气,病就严重了起来。小少爷毕竟年龄还小,他回家只在母亲床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并不知道太太这时候是多么希望他一直陪着她的。
自从四姨太死后,小少爷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家,都找我玩儿。我们玩得最开心的,就是到后院去荡秋千。有时候我站在上边,他就帮我推,直到我荡起来为止。这时候我心里特别温馨。我想小少爷是没有少爷架子的。
“你站好了没有啊?”小少爷在一旁喊。
“好啦!”我说。
小少爷在下边帮我推,我就站在上面格格地笑。我胆儿小,开始荡的时候总会发出几声尖叫。大小姐有时看到小少爷与我玩,会很妒嫉地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她会气呼呼地说:“这哪有你玩的份?”
“我已经玩过了。”我心里这样说。
说实在,我很恨大小姐的。她的蛮横、不讲道理、自以为是都让我讨厌。我常常诅咒她。有一次,我发现我的针线篓里有一个橡皮娃娃,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遗忘在这里的。它的模样,倒有点像大小姐。于是我拿针在她的脸上扎一下,再扎一下。几天下来,我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心里畅快极了。然而没几天,我的这一秘密,被窗外偷窥的丫头小红发现了。她是大小姐的丫环,来了才3个来月,就无事生非起来。
大小姐的火爆脾气,一下就开炸了。她带着小红急匆匆地跑进我的房里。她冲我说:“你胆子倒不小,竟敢用针扎我。那个橡皮娃娃你给我交出来?”
我没有吭声,战战惊惊地低头站在角落里。她就开始让小红与她一起,在我屋子里搜。自然很快就被她们,翻箱倒柜地搜出来了。人证物证俱在,大小姐气急败坏地向我扇过来一巴掌,然后悻然离去。我双手捂着被打得热辣辣的左脸颊,心里骂:“你个泼妇”。
随着岁月的流逝,小少爷快初中毕业了。老爷开始要为他上什么高中费点心思。因为正是抗战时期,有些学校停课了,有些学校搬迁了。老爷便决定让小少爷去美国读书。当然同去的还有范家三公子。我记得那时去美国不用考英语什么的,手续简便,就是时局动荡,机票不容易买。那日大早,我照例在厨房里忙活,有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将机票送来,是当天下午的飞机。我急忙告诉老爷和小少爷,并帮助太太给小少爷收拾行装。说心里话,我一万个不愿意小少爷去美国。美国离我们有多远,我根本不知道。
小少爷的行李,是一只手提箱。午饭后,小少爷与范家三公子范冰坐上老爷的汽车,去机场坐飞往美国的航班。出发前,全家人都到大门口送行,只有太太因病躺在床上,呜呜地哭。说真的,我们大家心里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这是战争给我们带来的阴影。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抗战才能结束?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鬼子才能从我们中国滚出去?
小少爷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与我们道别。我眼睛红红的。他突然对我说:“罗莉过来。”他一向是叫我名字的。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怯怯地过去。他递给我一个十分精致的首饰盒,说:“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