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洪慧芬想起有个老同学曾在湖边公园唱戏,于是她心血来潮地去湖边公园,想会会老同学。她想有十来年没见了,大家都是六十好几的人,见一次少一次。洪慧芬想到见一次少一次,就伤感起来。好在湖边飘来了歌声,她一听见歌声,情绪就很快好转了。她随着歌声走去,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跳着,仿佛自己当年第一次上舞台似的。洪慧芬拨开人群,一直走到最前面。这里吹拉弹唱样样齐全,是一支老年文艺表演队。那些老年人唱歌的、唱戏的、跳舞的、拉琴的,一个一个曲目演下来,规模有点像正规剧团的模式。洪慧芬看得眼睛也红了,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唱起来。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清脆动人,所有的围观者都冲她喊,再来个,唱得好,再来个。洪慧芬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这喊声是献给她的,直到业余老年演出团的团长走过来向她祝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观众。
这天洪慧芬虽然没有遇见老同学,但老年演出团的团长热情地邀请她加入演出团,让她很高兴。她想每天早上来唱唱歌倒是件好事情,既锻炼了身体又得到身心愉悦。于是她一口答应团长说,好啊,这是件开心事,好比每天早上打太极拳。
洪慧芬很快坐到了团员们身边,她一个一个曲目往下看,有越剧、沪剧、昆剧、京剧等,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有。而且,演出也像正规剧]团一样,是穿上戏服化好妆的。她看得心里喜洋洋,几十年没有上舞台了,没想到老了还能义务为观众演出。
洪慧芬除了唱歌,还能唱越剧。她最拿手的是徐玉兰唱贾宝玉的唱腔。“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这么唱起来。团员们都觉得她唱得不错,只要稍加训练,就能登台表演的。于是,这天她首先买了盒徐玉兰唱腔的CD,回到家里就反复听,反复跟着唱。一天下来,她觉得很充实,再也没有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孤单的感觉了。
然而老头子出差回来觉得奇怪,怎么家里多了唱小生的戏服与戏帽。他再看看洪慧芬,觉得她气色很好,红光满面又充满自信。他说,嗨,你这是怎么啦?老头子惊讶地看着洪慧芬,洪慧芬说我又怎么啦!唱戏呗。
唱戏?到哪里去唱戏?你都这么老了还唱戏,你有毛病啊!老头子没好气地说,你当你还是十八岁?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亏你想得出这种事情。洪慧芬说,我就当自己十八岁又怎么样,不是有返老还童之说吗?我不像你只晓得赚钱,没有公德心,我们早上为观众演出全是免费的,我们不赚一分钱,但心里很开心。人嘛,开心就好。
什么,你是在公园里人来客往的地方穿着戏服唱戏?这太下三烂了。熟人看见了,你不觉得倒霉吗?洪慧芬说一点不倒霉,反倒觉得很光荣。老头子一听洪慧芬这么说,火气就来了。反正你明天不准去,你不要丢咱们家的脸。洪慧芬说另外事情可以听你的,这个事情我自己做主。你知道吗,我一天也不能不去的。观众等着我们演出,就像你做生意,客户来了你就急冲冲地奔着赶回公司去洽谈业务一样。
洪慧芬说得在情在理,老头子也没有办法,只好默认了。这样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各自的事情,不过老头子要找人来家里请客吃饭,洪慧芬还是必须张罗的。洪慧芬想这样也好,家务事业两不误。
自从洪慧芬参加了业余老年演出团,家里不断传出歌声与越剧《红楼梦》贾宝玉的唱段。隔壁李妈说,洪老师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我也喜欢越剧,可就是不会唱。洪慧芬说,唱唱就会了。你也去参加我们的业余演出团吧!反正你呆在家里也没事干,何不去娱乐娱乐。李妈想想倒也是,儿女们都成家了,一个人也怪寂寞的,弄点事情做做心里有个寄托也好,便说我跟你去看看,不登台的,就帮你们干干杂务吧!于是第二天一早,洪慧芬出发时就在李妈的门外喊:李妈出发啦!
有了邻居之伴,洪慧芬的积极性就更高了。她陶醉在自己的戏梦里,甘愿花几千元钱买戏服道具,一点不喊冤。而且每天早上出门,捧一大包行头,回家了又带回来。渐渐地整栋楼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她是那个每天唱越剧的老人了。有的还专门去湖边公园帮她喝彩,有的看一眼说有毛病老妖怪。
洪慧芬在湖边公园演戏的事儿,很快传到女儿金玲的耳朵里。那是报社的另一个记者,早上路过湖边公园看到金玲妈在唱戏,很惊讶地问金玲,你妈会唱越剧?金玲说,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都会唱一点儿。记者说,何止一点儿,我看是唱得很不错呢!
金玲得知母亲在湖边公园唱戏的事儿,觉得很没脸面。在她的感觉里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都是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而母亲怎么说也是个小学教师出身,怎么可以这样丢家里人的脸面呢?金玲的情绪有点偏激,她急冲冲地赶到家里对母亲说,妈,你都在干些什么啊!尽做一些丢人脸面的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这把年纪在街头公园唱戏,像什么样子啊!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你一进门就指责我,我是你妈,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用不着你管。洪慧芬说着眼睛瞅一眼女儿。女儿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会被别人怎么看?洪慧芬听女儿这么说火气就来了,你当我是在做坏事还是在干打、砸、抢?你要知道你妈是在干有益社会的事情,你要反对你现在就给我滚。
滚,滚就滚。金玲气呼呼地说着,从母亲家飞奔着往外跑,眼泪顿时也簌簌地落下来。
金玲淌着眼泪跑回家中,丈夫余永明说你上哪儿去了?金玲说,妈不怕丢脸地在街头公园唱戏,我回去劝说,她不听还让我滚,妈是越来越不像妈了。她那么没有事情做,我们就把强强全天托给她管,免得强强在全托幼儿园受苦。余永明听了说,为这么一点事闹这么大的矛盾,犯得着吗?你妈一开始就说不带孩子,她没带你哥的孩子,不带强强也顺理成章。她不喜欢带孩子,来咱们家带一会强强,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她给你干什么?她什么也不干,去干唱歌唱戏的行当也没什么不好,照我看你比你妈还落伍呢!
金玲被丈夫这么一说,心里越发不高兴了。她说如果你妈去街头唱戏,你会怎么样呢?别好听话说那么多。金玲说完走进卧室,门一甩,气呼呼地倒在床上。平时金玲与妈也会有口角,但妈从没有说过让她滚的话。这次确实言重了。金玲想如果妈不来电话,她就不回家去了。金玲想自己平时总是忙里偷闲,回家去看看。可在爸妈的眼里,总还是不常回家的儿子们好。金玲感到十分委屈。她想她也要自私一点,只管自己了。她今年还想凭高级记者职称呢!两个名额,十几个人争,不努力能行吗?
新闻记者这个行业,在和平年代确实很难出类拔萃。金玲想若是在战争年代就好了。她想着去当战地记者,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把生死度之以外。这将是多么有意义的事,而现在当记者只觉得自己很平庸。她能报导的事,基本都是大众化的东西,而重要的新闻,又都是千篇一律。但工作效率并不低,一天跑几个采访点就把人累得半死。有时候为了与别家竞争,还定是要抢在最前面,以最快的速度报导。
现在的社会是强胜劣汰。竞争者是高手过招。一旦卷入一个圈内,就像流行病一样,大家都疲于奔命,谁也不愿落后。尤其是男人,社会责任心、家庭责任心,还有自身形象的虚荣心,都会激励着他们去努力、去奋斗。金玲想他们家一大家族的人,都像被卷入了这个职业流行病之中。他们中秋亦或是春节,何曾全家团圆过?连本来最空闲的母亲,也忙着去唱戏了。这真是一个既拼命又浮躁的世界啊!
金玲与嫂子颜汝萍关系倒不错。她们时常在电话上聊天。金玲把母亲唱戏的事,在电话中与颜汝萍说了。颜汝萍本来与婆婆不睦,当然站在金玲的立场上说话。不过颜汝萍在小姑面前,总是颇有分寸。她们在一起,更多的是谈孩子与服装。金玲与颜汝萍都是喜欢打扮的女人。颜汝萍有学生家长开着服装商店,金玲就常到那里去讨便宜,买最时髦的衣服。
虽然两个女人都爱打扮,但颜汝萍再打扮也是一副土模样。颜汝萍个子不高又比较胖,加上架着一副眼镜,剪着运动头,真正时髦的衣服都不适合她穿。所以她穿来穿去,总是西装套装和套裙,就像刚刚改革开放时期,那些中年妇女的打扮。金玲就不同了,她瘦瘦的,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无论穿裙子还是穿裤子,都显得先锋前卫。那天她们搁下电话后,金玲急急忙忙跳上采访车采访去了。然而车子开得快,没有开多远就出了车祸。采访车压死了一对横穿马路骑电瓶车的22岁孪生姐妹(姐姐骑车妹妹坐在后座上)。采访车停下时,这对姐妹被车子拖出几米远,其场景惨不忍睹。
金玲是吓晕了,眼见着两个活生生的女孩,一下就成了车轮下的冤鬼,生命真如草芥一样。出了事的采访车以及司机被警察扣留着,金玲却换一辆出租车逃离了现场,直奔采访目的地。其实要说新闻,出了车祸的采访车本身就是一则新闻,但金玲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新闻就留着别人报导了。
金玲那天采访回来,想起车轮下冤死的一对姐妹,还是毛骨悚然。虽然她们是违章骑车带人,但她们若不急着去打工上班,就不会出事情了。金玲想她们好不容易从农村来到城市,好不容易赚够了一笔钱买了辆新的电瓶车,瞬间连人带车全没了。她想要是从前,城乡不流通,那她们或许已是男人们的新媳妇,在农村养一群鸡,几头猪,或者也与男人一样在田里劳动,种着水稻和疏菜。金玲讨厌一座城市有太多的外来人口与流动人口,她觉得这是引起不安全的因素。
其实按金玲的思路很简单,农民应该在农村把地种好。农民打工在她看来,是不务正业。大量的农民进城打工,很多农民是盲目的。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一个进城去,几个,十几个,甚至一个村子的中青年人都跟着进城去了。城市越变越大,农村的土地却一块块少下去。咱们中国是个农业国,农民不种地跑到城里打工,长此以往能行吗?金玲有点忧愁。但忧愁也没有用。这是社会现象,她对此无能为力。
金玲的男朋友比女朋友多。她喜欢交异性朋友。在新闻记者中,男性多于女性。与男性聊天,她觉得视野开阔,话题总能从一个狭小的地方,一直谈到世界时事、政治金融等有关世界性的话题。但她唯独不愿与自己的丈夫余永明聊这方面的天。她觉得余永明总是要显得比她强。她说什么他总要与她抬杠,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金虎生的生意,这段日子十分红火。他忙忙碌碌的,每天回到家里都感到累极了。洪慧芬虽然唱歌家务两不误,但给家里制造了不少噪音。金虎生想安安静静休息,洪慧芬却在房间里练唱。啊啊啊地,金虎生听得心生厌烦。他没好气地冲洪慧芬说,你有完没完,早上唱得不够还回家来唱,你以为你唱得好听,简直就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