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生已经退休五年了。他坐在一张黑色皮沙发里,佝着腰。一只胳膊担在膝上,另一只平伸。金虎生从来不撑着下巴发呆,也不叹气。他退休了还在上班,做一家运输公司的经理。今天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双休日没有休息了。也许是有点感冒,金虎生偶尔会咳嗽两声,清脆,响亮,听不到痰涎。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只很大的茶缸,沙发边有一把红色塑壳热水瓶。他就这样整晌整晌坐着,老伴洪慧芬一会儿收拾房间,一会儿到厨房做饭。
金虎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有女儿金玲有时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回家来。大儿子金磊,小儿子金明十天半月也见不到踪影。都说现在的生活节奏快,洪慧芬可不喜欢这样的快节奏。她已经不明白丈夫与儿子们都在想什么了。从前的天伦之乐,如今到了春节一家人也没法团圆。倒是老头子(她这样叫丈夫)的一些狐朋狗友,时常来蹭饭。今晚又是三个。老头子休息了大半天,仿佛就是专为他们养精蓄锐的。
洪慧芬这顿饭做得不大情愿,但也必须做。因为老头子赚了点钱脾气大着,仿佛洪慧芬没有自己退休工资似的,什么都得听他的。洪慧芬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去女儿家住上一阵。但女儿女婿也忙,下班回到家里像打仗。她夹在中间就像一个多余的人,除非外孙强强从全托的幼儿园回家来,让她管着。
洪慧芬觉得气闷,这些来蹭饭的,喝酒抽烟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洪慧芬想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心不静,不是想这里做个官,便是想到那里挂个名。名利真是让这些男人着魔啊!难怪那些在位上的,一旦退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能干的还能再到别处谋个官,她知道老头子就是属于能干的那一拨。
“嗨嗨嗨,坐坐坐。”老头子招呼着客人。客人自然也都是经理与主任什么的,手上还有实权,老头子的生意就是在这么吃吃喝喝中谈着,有时谈成一笔,有时什么也谈不成,但联络了感情,也算后会有期。然而这三个客人,倒不是来谈生意的,他们是老朋友,是来聚会叙情的。张老头还没有退休,还是一家纺织品公司的经理,李老头是退休反聘,王老头退休后给电视台管传达室。王老头认为自己是退休后最落魄、最没有地位的人。他原来是某个机关的科长,也是有人对他溜须拍马的。这会儿他感慨地说,男人是不能没有地位的,没有地位被人看不起呀!他说我现在虽然还能为家里挣点辛苦钱,可还有谁对我正眼瞧瞧。现在的人功利着呢!你没有位儿了,就滚蛋吧!王老头沮丧地说着,张老头听着不舒服插嘴道,你又来诉苦了,别像个祥林嫂。我们今天是来聚会叙友情的。张老头说着转过头:“虎生你说是不是?”
金虎生本来就不大喜欢王老头,四个老朋友中,就王老头是最没有工作能力的。所以,张老头与他的公司都没有聘他。这让王老头心里觉得他们不帮忙,不够朋友。于是每次聚会,王老头总是与李老头挨近一些,李老头在单位反聘,也没有了官衔,所以与王老头同样有失落感。
四个老头,团团一桌。洪慧芬进进出出,端菜端酒。老头子有人来疯,见人一多,就格外喜欢下命令:“慧芬拿酒来。慧芬再去买一包烟来。”洪慧芬心里不高兴,但还是给老头子情面。她总是轻轻地把酒拿来,把烟递到老头子身边,但她实在不能忍受张老头歪着臃肿的身子,眯起眼,堆着让人反胃的笑,溅着口沫,时不时向着一桌子菜咳嗽。这个死老头,连别过头去咳嗽的基本礼貌都不懂,还纺织品公司经理,简直就是个乡下人。洪慧芬心里这么骂着,但表面上什么也不说。她知道自家老头子,要是不给足他情面,就会歇斯底里冲她发火。夫妻做了大半辈子,老头子的贼脾气洪慧芬是受够了的。
这晚客人一走,洪慧芬一边收拾一边抱怨老头子道,以后要请客吃饭到饭店去,我不是你们的保姆。洪慧芬这样的话,说了很多次了,但说归说,做还是做的。她知道家里请客比饭店请客,更有一种家常的亲切感。许多话只有关起门来才好说。这个她懂。
老头子待客人走了,也就让洪慧芬抱怨几句。当然抱怨多了,他也会反抗道:你这种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吃顿饭又怎么了?家里有钱你不干,请个保姆干不就行了。这时候洪慧芬便大气不敢出一声地停住了唠叨的嘴。
洪慧芬早年是一位小学音乐教师,教孩子们唱歌是她最乐意的事情。三个孩子中只有小儿子金明有表演天赋,是一家娱乐公司的签约歌手,还得过不少比赛大奖,如今在娱乐界也算个名人。洪慧芬一谈起小儿子就引以为傲,脸上露出喜色。老头子却不喜欢,他认为一个男人唱歌总不是正经职业。老头子喜欢大儿子金磊。他认为金磊走的才是正道。本科、硕士、博士这么按部就班地读下来,现在做着教授带着研究生,为他这个没有读过大学的老爸争了一口气。这才是他们家的骄傲,或者说是他们家族的骄傲。
女儿女婿都干着新闻记者的工作。老头子觉得他这三个孩子,工作安顿得都还不错,没有遭遇下岗,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家应该属于旺家之象。老头子想这都是他的功劳啊!女儿当年进报社,他通了关系才进去的。而小儿子早年进歌舞团,没有他出马与团长打招呼,哪来他今天取得的成就。只有大儿子他什么也没有超心过,是让他最满意的一个孩子。
大儿子金磊个性内向,不多话,他似乎手不离书,无论你在哪里看到他,他总是捧着一本书。按老头子的说法,这孩子有书心。其实有书心的金磊,小时候就有一个理想——做名牌大学的教授。于是他默默地努力着,奋斗着,从本科到博士,从讲师到破格晋升为教授,到成为学科带头人,每走一步都不容易。在学界竞争凭实力,金磊每年都要写上几十万字的专著。白天教学晚上写作,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妻子颜汝萍是中学数学教师,又是班主任。他们的儿子读小学二年级,早送晚接是金磊的任务。为此,金磊往往工作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雷打不动地起床。一年多下来,他只觉得睡眠不够。
已经很久没有去父母家看望父母了,金磊心中老想着去,但总觉得挤不出时间。他要为本科的学生上课,亦要为研究生上课,还要做实验。生命的弦,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尽管很累,倒也乐此不疲。说实在,如今的教授已不是从前人们说的,教授不如卖茶叶蛋的。如今的教授演讲、交流、出国访学等等各类事情也不少。系里边每年都为出国访学的事儿,弄得空气紧张。谁不想去美国的名牌大学呆上两年?金磊也这么梦想着,只是机会还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
这世界大家都在竞争,不进则退,金磊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进一步目标是出国访学,或者当上教研室主任。男人嘛是要有点野心,把自己从一个台阶推向另一个更高的台阶。金磊现在踩着他的旧自行车去学校接儿子,接回儿子他还要买菜做饭,他觉得这些事对他也不难,只是把时间用在这上面觉得可惜。
“爸爸,爸爸。”阳阳一走出校门,就看见爸爸捧着一本书靠在自行车上看。
“嗨,乖儿子放学啦!”金磊合上书,抱起飞奔过来的儿子,把他抱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父子俩先到菜场,买完菜再回家。所以阳阳最熟悉的地方不是动物园,儿童公园而是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菜场。这是毛毛菜,那是空心菜。这是大闸蟹,那是螃蟹。这是猪蹄,那是猪心。阳阳每到菜场就像小和尚念经,嘴里念念有词。当然金磊也绝不是家庭主男,他只是嫌妻子每天下班都太晚,才承担这个工作。妻子是高三的班主任老师,高考的录取比率是考核班主任老师的一个因素。
“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动物园?”阳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问。
“下个星期天吧!”
“你老是说下个星期天,你都说了很多很多次了,你撒谎。”阳阳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小拳头在爸爸的背上“咚咚”地捶着。
“阳阳乖,阳阳是个好孩子。等爸爸做完了工作,就带阳阳去动物园了。”
“不,我不要,我要现在就去。”阳阳在座位上颠动起来,金磊的自行车骑得一晃一晃的。这时候金磊看见前边有一家玩具商店,便对阳阳说好吧好吧,我们这就去了。
玩具商店有许多动物,大大小小的。金磊对儿子说,咱们先买一个回家,过些日子再去动物园。阳阳这才高兴起来,抱着大狗狗汪汪地叫着。金磊心里酸酸的,他想自己怎么就抽不出一天时间陪儿子去动物园呢!他想如果妻子不是高三班主任,如果自己不要写那么多书上那么多课该多好。然而他所处的是一个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快速时期,希望与欲望总是相伴而生,竞争意识更是像职业流行病一样,在很多人的躯体里滋长。金磊心里明白自己工作一停下来,就有一种恐慌,一种怕失落怕掉队的感觉。
因此颜汝萍一回家,金磊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书桌前,然后关上门一直工作到深夜。那天他刚进书房,母亲的电话就来了。母亲说你怎么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家来,你在忙什么?金磊说我是想着来,但一忙又走不开了。母亲心疼地说你也别太忙了,工作是干不完的。金磊说,我过几天就带着阳阳一起回家来。母亲说颜汝萍在干什么,家里的事情你要让她多做做。
洪慧芬与媳妇颜汝萍的关系不太好。洪慧芬心疼儿子,想着接送孩子买菜做饭的事情,由着她儿子来做,便觉得这个媳妇又懒又不会疼男人,心里便恼恼的不高兴。所以如果颜汝萍上婆家去,婆婆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而颜汝萍也非等闲之辈。婆媳交战,有时候在脸色之中,有时候在眼神之中,有时候在指桑骂槐之中,但还没有过正面交锋。金磊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就像夹在三夹板之中,左右为难。所以他不大愿意三口之家一起去看父母,而是带着阳阳去或者就索性一个人去。但去的次数总是不多,他觉得身为儿子他没有尽到孝心。
金磊搁下母亲的电话,坐到书桌前准备写论文。然而他的思绪乱乱的,心里想母亲的话没错,买菜做饭的事,必须立即让位于颜汝萍,否则自己很难完成既定目标。他这么想着,手机上“得啦啦”地来了几个短信。他打开短信,一一看下去,都是他的学生发来的。他们有事无事都会给他发短信,发多了他心里会烦。但学生就像自己养的孩子,若不精心照料就很难成器。于是他又一一回短信,短信回复完了,他又接了几个电话,等到真正安静下来写论文,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他心里着急,嘴里喃喃地对自己说,晚了,又晚了,又要干到天亮了。
金虎生出差去了,洪慧芬在家里呆得有点寂寞,老往公园跑。她见到熟人就说我家老头子出差去了,一个人随便买些什么吃。看她得意又自傲的样子,熟人们都会夸她说,你真福气啊,老头子会赚钱,儿子女儿又都有出息。你老来福气才叫真正福气。这时候洪慧芬心情便格外好,她“嗬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