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宗在后山种地。他妻子在床上哼唧哼唧,要生了。这是第二胎,杨老婆婆盼望得个孙子。杨老婆婆此刻也不在家里。她一大早赶着一群鸭,去江边了。七岁的翠翠,跑到后山把爹喊了回去。
杨德宗收起锄,夹在肩上,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他心里想,不碍事,女人叫嚷着多半一个时辰也生不下来的。于是走到路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一边吸一边又想: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
杨德宗回到家里,妻子王瑶琴已经被小叔子杨德华,送到镇上医院去了。杨德宗这才急急地,赶去医院。医院妇产科门口,除了小叔子杨德华,还有王瑶琴的母亲和妹妹王瑶萍。王瑶琴的母亲和妹妹,都是王家庄人。王家庄与大杨村只隔着一条马路,那条马路经过整修后,叫做:康宁公路。王家庄在康宁公路上,是臭名昭著的。常跑这条公路的司机,没有不受过它宰割、不唾弃它的。但它就像长在公路上的一颗毒瘤,你以为把它切了,其实它一直虎视眈眈地存在着。王家庄是靠路发财的村庄,而大杨村的男人不与王家庄抢路段。他们讲究外出打工赚钱。
王瑶琴进产房后,一直到傍晚才把孩子生下来。她一听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望着儿子的“小鸡鸡”心里就高兴。而此时杨德宗在产房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想打道回府时医生出来说:“是个男孩儿。”
想儿子想久了的杨德宗,被这一句话震得神清气爽。他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心里的激动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依然抽着烟,做着沉思状。岳母在一旁说:“这回满意了吧?”杨德宗只是微微一笑。
瞅过儿子后,弟弟杨德华问:“起个啥名?”杨德宗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名叫杨安,小名叫宝龙。”
“宝龙?!”
“宝龙,就是龙的传人的意思。”杨德宗得意地说。
“不错,有意思又叫得响。”杨德华点头道。
杨德宗与杨德华兄弟俩,先各自离开了医院。杨德宗三天后再来接产妇和孩子回家。这会儿杨德宗在街上买了做月子吃的干面、红糖、奶粉、饼干,还买了一包尿片。其实这些东西家里都有,杨老婆婆与媳妇早就准备好的。
现在杨德宗坐在公共汽车上,他心里最想把生了儿子的好消息告诉母亲。然而回到家,黑洞洞的,杨德宗点亮灯只见翠翠抱着饼干罐睡着了。母亲不在家,母亲去了哪里?杨德宗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看看灶火是灭的,再看看鸭棚的门是敞开的。他马上意识到母亲出事情了。
杨德宗飞快地跑去杨德华家里。杨德华正在吃晚饭,他见哥神色紧张便说:“啥事,这么慌兮兮的样子。”
“母亲不见了。快去找。”杨德宗说完,直奔江边。而弟弟杨德华没有哥的紧张,他想母亲也许窜门儿去了,村里的老人谁个不窜门?能有啥事?杨德华虽这么想,但还是放下了碗筷。这时他老婆从里屋传出话来:“刚回来,把饭吃完了再去找。老太婆能死到哪里去?”杨德华的老婆与婆婆不和,她嫌婆婆把公公遗留下来的几个木匠钱,都贴给了老大杨德宗家的。
杨德宗来到江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月光浮游在江面,江里还没有到涨潮时节,一切是风平浪静的。杨德宗知道母亲每天都会赶着鸭子到江边来,但每天基本都只个把时辰,绝少有超过半天的。会不会是有人为了那群鸭子谋财害命呢?杨德宗越想越觉得凶多吉少。从江边回到村里,他又挨家挨户地找,都说没看见杨老婆婆。杨德宗决定报警了,但杨德华说再找找看。于是,兄弟俩又兵分二路寻找。直找到子夜时分,还是没有音讯。
刑警队长杨步高,在凌晨两点被刑警队值班员洪水根叫醒。同时被叫醒的还有杨步高的妻子,她眯着眼睛看丈夫起床穿衣,然后轻轻地关灯出门。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然后转个身又睡去。
杨步高赶到局里时,刑警队其他几个队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研究了一下,坐一辆吉普车“呜呜”呼叫着,到江边和大杨村以及有可能案发的地点搜寻。这时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江面闪烁着点点微光,离江不远的一片树林隐隐约约有几声鸟儿的啼叫。他们握着的手电筒如探照灯似地在江面和树林,扫来扫去。一遇见有人走来,便迎上去问长问短。
杨步高此刻握着手电筒,与他的同伴走进树林。树林里有不少坟堆和石碑。在一棵树下,杨步高发现地上的土有些松,便挖了开来。挖着挖着,挖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杨步高让拿着照相机的洪水根,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下来。接着他们又继续搜寻。不久,兵分几路的刑警队员传来:尸体找到了。
尸体是随着江的上游,一直漂浮到盐官镇的。因为天未亮,从远处看刑警队员起先还以为是一块若隐若现的石头。尸体拍过照,经法医检验过后被拉回大杨村时,天已经大亮了。村子里一下围满了人。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有悲叹的,有哭声的,乱作了一团。杨德宗兄弟俩把母亲抬回了家,母亲直挺挺地躺着,被水浸泡发涨了的尸体,显得格外白。
“早起我还看到她‘嘎嘎’地叫着,赶着鸭群,怎么眨眼就死了呢?”村里杨五爷说。
村里的老娘、大爷们抽嗒着。翠翠也抽嗒着说:“奶奶死了,以后就没有奶奶疼翠翠了。”
村妇女主任挤了进来,她蹲到翠翠身边说:“我们都是你的奶奶,我们都疼翠翠的。”翠翠止住了哭,一头窜了出去。这时鸭棚里的鸭正“嘎嘎”地走出来,朝江边走去。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尽管排除了自杀的可能,但没有排除杨老婆婆不小心掉入江里的可能。杨步高那天早上又来到江边。他看见江面上有鸭子在嬉闹,便断定那是杨老婆婆家的鸭子。村里人说:“这群鸭子来回自如,杨老婆婆不用管着,也一只不会少。”杨步高一边走,一边望着嬉闹的鸭子,不小心与迎面走来的小男孩撞了个满怀。杨步高蹲下来赔礼道歉时,小男孩说:“警察叔叔,你也喜欢看鸭子吗?” 杨步高说:“喜欢。你每天都来看鸭子,有没有看到一个老婆婆,就是管鸭子的老婆婆?”
“以前看到的,后来她掉入水里去了。”
“你说她掉入水里去了?她怎么掉下去的呢!”
“她要让那些鸭子上岸回家去。她‘嘎嘎’地叫着,后来她往江面上扑着挥着手,‘嘭’一下就掉下去了。这时候我还喊:有人掉下去了,救命啊!可是很多人路过,朝江面看看,没有人去救,其中还有我叔叔呢!再后来就看不见老婆婆了。我回家去与娘说了这件事,娘说不救人是不对,但你小孩子的,别乱说。”
“你说得好!带我去看看你叔叔吧!”
“不好!娘知道了要骂的。”
“那好,你告诉我你家住哪里?”
“王家庄。”
“噢,知道了。谢谢小朋友。”
杨步高很快来到了王家庄。没费多少时间,他就在康宁公路旁的一家小饭店里,找到了小男孩的叔叔。小男孩叔叔说:“那老婆婆确实是自己掉下去的。有人听到我侄儿喊救命,就围观了起来,但没人救。也许都与我一样,是旱鸭子吧!”
杨步高将小男孩叔叔的话录了音。杨步高想叔叔与小男孩一样,是杨老婆婆掉入江中的见证人。杨步高觉得这个不是案子的案子,到此应该可以结束了。于是他找来杨德宗和杨德华,把事情说了一下,又将录音放给他们听,以证明杨老婆婆是自己掉入江中,溺水而亡的。
杨德华本来对王家庄的人没好感,觉得王家庄的人自私自利又横行霸道,抢占了康宁公路边的一片商机。如今又见死不救,虽然够不上犯罪,却也少了良知和道德。哪有一个青年男人,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掉入江里挣扎而无动于衷的?杨德华越想越气,终于在某个晚上勾结了一帮同伙,将那个王家庄孩子的叔叔拳打脚踢了一顿,并砸烂了他的小饭店后,逃遁而去。
那叔叔被打后,自然想到了是死者老婆婆家里的人前来报复。虽然没有证据,但毫无疑问,他的直觉就这么告诉他。于是,他打电话给杨步高说:“杨队长,我被人打了,小饭馆也被砸烂了,这个案子与你有关。你来过后,我就倒霉了,你如何赔偿我的损失?”
杨步高一听,十分惊讶。但他说:“这是民事纠纷,不是我所管的职责范围。你要去找村治安保卫组的同志。”杨步高说完就搁下了电话。那叔叔对着被砸烂的小饭馆,气愤得破口大骂。后来事情没有得到解决,那叔叔虽然窝了一肚子贼气,但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的小饭店还要继续开下去,惹不起只能躲得起。
杨老婆婆葬礼后,杨德宗才把媳妇和儿子接回来。小姨子王瑶萍也一起来到大杨村,但第二天就回王家庄了。说是要与几个小姐妹去城里打工,看看外面的世界。在王家三姐妹中,王瑶萍觉得自己要做个最有出息的人。不能像二姐王瑶琴只嫁个大杨村的,更不能像大姐王瑶芬嫁个二婚头,丈夫死了,回到娘家还拖着个继子。大姐叫继子:拖油瓶。继子叫大姐:阿姨。渐渐地,王家庄的人都叫大姐阿姨了。阿姨与父母早些年闹翻后,就在王家庄最西头盖了一间瓦屋,没再嫁人,守着拖油瓶过。阿姨疼拖油瓶,亲儿似地疼。有鱼肉的时候,阿姨自己不吃,看着拖油瓶吃。添新衣的时候,阿姨自己不买,给拖油瓶买。阿姨只打过拖油瓶一次。那是拖油瓶七岁时,阿姨把他送去学校读书,拖油瓶没等放学就逃回来了。
还有一桩尴尬事, 有几个嫂子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拖油瓶走过来,那嫂子问:“拖油瓶,你晚上与你阿姨一个被窝睡,你吃你阿姨的奶子没有?”拖油瓶说:“没有,不过阿姨的身体很热的,我常把冻僵的手放到她的肚皮上。”那嫂子说:“你摸你阿姨的肚皮啊!”
那嫂子说到兴致上,阿姨正巧走过来,全听见了。她的脸一阴,扭头就走。拖油瓶虽小,却知道阿姨那副阴森森的样子,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于是呆呆地站着,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些嫂子见这一大一小,如此光景,便认为他们之间藏着一个秘密。为什么阿姨当年宁愿与父母闹翻,也不肯再嫁呢?
都说嫂子们是长舌妇。嫂子们越是不明白的事情,越是喜欢说东道西。一时间阿姨与拖油瓶,就成了王家庄村民们的话题。拖油瓶看到别人指指点点,就会下意识地认为是在说他和阿姨。他忽然地有了自卑感,变得孤寂起来。不合群,也不想与人往来,只与阿姨亲近。而阿姨的心思,也都在拖油瓶身上。阿姨想,我一个农妇定要培养出一个知识分子来。就这样阿姨带着拖油瓶过,没有人再来提亲了。
如今拖油瓶已考上省城的重点中学。住在城里,他每到寒暑假才回来。阿姨脾气倔,从不伸手向父母要钱。她种地,卖菜,供拖油瓶上学。日子虽清苦,却因为心里有期望,也其乐融融。
寒假里拖油瓶回来了。拖油瓶给阿姨买了一只漂亮的发夹。他总觉得阿姨不该为了他,像个黄脸婆。阿姨该像城里的女人一样漂亮。然而阿姨是辛苦的。阿姨的瓦屋还是从前的瓦屋。一个小小的房间,一张大床就是他们栖身的地方。
拖油瓶在中学的自然课本上,已上过生理课。他不大情愿再与阿姨睡一张床。但家就这么一点大,床就这么一张。他也不好意思提出要求,让阿姨为难。于是就将就着。然而在阿姨的眼里,拖油瓶永远是小孩子。阿姨虽然已与他分头睡,但仍然是一个被窝。那天阿姨睡下后,仍然像从前一样要拖油瓶给她按摩脚。拖油瓶按摩着、按摩着就抱着阿姨的脚睡着了。睡梦里他抱着阿姨的脚,渐渐地变成了柔软的大腿。他感到他的体内一阵冲动,心“砰砰”地跳得厉害。这时候一股风从窗洞里吹来,门帘上的风铃“当当”地响了两下。
第二天一早,阿姨起床后,拖油瓶迟迟不肯起床。他在考虑如何把床毯上的污秽弄干净?如何为自己添一张床?阿姨催他起床,他闷闷不乐地沉默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杨二爷是杨德宗的二伯父,老村长。今年83岁,是大杨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了。按村里人的说法,杨二爷是老革命,从前在四明山打过游击,回大杨村后还做过地下共产党的领导。可谓九死一生。那些峥嵘岁月的日子,杨二爷很怀念。他常对村里的男女老少,讲他的革命故事。他说那时光我们在山上,埋伏在草丛中,一动不能动。无论蚊虫叮咬,全身奇痒都不能动。这是铁的纪律,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杨二爷说着就会捋起袖子和裤腿,指着那些曾经被毒虫咬得腐烂的疮疤,然后说:“这就是见证。”
然而如今的年轻人,已不再是“文革”时期的年轻人。他们对杨二爷叙述的革命故事没有兴趣。他们需要一切时尚的东西。没有钱,他们就要出门去赚钱。杨二爷感到很失落。他特别怀念“文革”时期,跳“忠”字舞,听样板戏,还有各种名目的文艺宣传队。那时候有人把他的革命故事,编成快板朗诵表演。至今,他还记得那快板的一段词儿:
四明山上游击战
杨二虎上山来
指挥战斗有谋略
英勇杀敌本领高
本领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