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岛算是巧家湾里最大的一座岛屿，东南有山，西北边是大片的平原，大小相当于大明一个中县的面积。四周海岸并没有合适的港口可供船只停泊。巧巧之所以不打算在这里建立港口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毕竟这里隐藏着他最多最大的秘密。
隔岸尚有三四百步，大船就不敢再向岸边靠近。远远地看到几个黑乎乎的身影从雪地里钻了出来，手里拎着长矛站在那里向大船张望。船上的队官让传令兵打出旗语，岸上就有两个黑影丢掉了手里的长矛，手舞足蹈地向内陆跑去。
大船上缀下舢板，一群少年水军小心翼翼地避过凶险地礁石，破开散乱的冰凌慢慢靠岸。
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巧巧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逃离岸边。两天时间水米不进的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可是不等他舒口气，眼前见到的一幕让他的心都在发疼。
黑乎乎的卫兵就像土拨鼠一样从各个不显眼的地方冒了出来，每一个人身上都满是污垢。这是一支新军，隶属于少年军第一旅团第六团三营的一个连队。营正廉城，营次官赫努尔，两个少年军官一脸的羞愧，面色通红地立正站在巧巧面前。
地表没有合用的石料，没有高大的树木，甚至没有柔软的乌拉草和荆棘从，士兵们春夏曝露在外，秋冬只能住在地窝子里苦熬。缺少燃料，吃喝拉撒也只能蜷缩在地窝子里面。来自北山的补给船已经三个月未能到达了，没有人有怨言，他们简单地认为，是严寒让自家还很稚嫩的水军无法成行。却不知道，为了迎接宰赛以及大明使者的体面，巧巧下令巧毡带走了所有能够远航的船只。
听着士兵们以穴居乞列迷人自嘲的话，巧巧没有一丝一毫想笑的意思。他知道，这些人中很多都是他的同龄人，平均年龄还不到十三岁。可就是这样的一群孩子兵，面对如此艰苦的生存环境，他们选择了信任自己，用他们稚嫩的肩膀支撑着自己越来越膨胀的权利欲望，用他们的痛苦换来自己在人前的脸面地位。而自己却将贩卖自各处的米粮、肉食用在了董家庄，用在了乔巴山，用在了北山老寨，甚至用在了贿赂大明、大金的官员身上，唯独忘记了他们。一时间无尽的羞愧感席卷而来，巧巧打了个哆嗦，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没有说话，围着篝火同伙伴们一起就着冻得铁硬的腌菜啃食糜子馍馍，给他们讲孙猴子的故事，末了一起钻进地窝子睡觉。
第二天起来，巧巧将带来的糖果点心以及皮裘鞋袜一股脑全部留在了地窝子里。看见一个冻掉半只耳朵的家伙一边嚼食糖果一边傻笑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刺痛，这是来自良心的痛感，痛得深入骨髓，痛得灵魂颤抖。毫不犹豫地脱掉了狐裘坎肩，绑在了那名士兵的脖子上。看见敬礼相送的廉城手指上缠着的满黑乎乎的绷带，脱下手套硬是套在了上面，一对兔绒护耳则是叩在了赫努尔的脑袋上。接过廉城递上来的，脏兮兮的“长矛方阵应对短兵突入意见书”，珍而重之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似乎听到了身后有轻微的抽泣声，巧巧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山区西陲工匠家属的营地里，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郭金水、丁大锤以及这里唯一的一名民政司小吏曹阿贵。几个人蹲在简陋的窝棚里开会。
自从见到巧巧到来，郭金水就一直不停地抹眼泪，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委屈。丁大锤坐在一片破木片上不停地烧着烟锅子，上等的建州黄烟熏得巧巧直咳嗽。曹阿贵倒是一脸平静，乖巧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巧巧让巧四打开随行的箱子，从里面取出郭家老太托付带来的两双百纳鞋子，交到郭金水手里，本想安抚他一番，没料想郭金水手捧新鞋覆在脸上嚎啕大哭。见他这样，巧巧站起身，在窝棚里转着圈发愁。过得一刻仍不见他收声不禁焦躁难忍。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老子知道大家过得都很苦。我这次来就是要解决好这里的事情，解决不好老子就不离开！老大个人，你哭嚎个什么劲！要是不想干……”
郭金水闻言猛然收了哭声抬起头来，一脸希冀地望着巧巧的嘴巴。可是转瞬间他就失望了。
“要是不想干，那也得给老子忍着，而且还要干好！否则就转去鬼窟里做鬼奴！那里条件好，十苦兀人开凿的洞穴既宽敞又舒服，你要不要去！”巧巧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果然，不单郭金水收了悲声，屋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像看魔鬼一般惊骇地等大了眼睛。每个人心里都响着同一个声音：“原来传言是真的，魔窟之所以每到夜里都发出恶鬼呜咽之声，真的是有十万冤魂在作祟！这个小小的少年就是那个食人魔王！”
窝棚里一时间安静得瘆人。护卫在外的巧四觉察到窝棚里的突然变化，走过来将脑袋探进窝棚观瞧，见所有人都惊骇地大睁着眼睛瞪视巧巧，挠挠后脑勺又缩了回去。自家小首领说话做事往往出人意表，这种场面他可见过不止一次。
巧巧干咳一声，心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有什么城府，坑骗苦兀人的事怎么也能拿出来乱说。见几个人都低着头不敢对视，这一定是被吓到了，遂挤出一个笑脸道：“丁叔，阿贵，你们二位倒是坐得住，不抱怨。”
丁大锤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子，一边从荷包里捻烟丝一边笑道，“俺家大儿子在少年军当兵吃粮，听说还升了连正，职分田一下子涨到六十亩，军屯处帮忙打理着，不用出力尽等着往家送收成。二儿子在书院跟着先生们读书识字，不但不用花家里的钱书院每个月还给零花，早晚学成了还能放出来做官，这是祖宗积了多大的德才能遇到的好事情！俺婆娘说，小儿子今年也要送去进学，这可不是尝到甜头了？就是家里的七十亩口分田还有老夫的三百亩职田不好弄，包租出去，净让那些狗日的占便宜了！俺老丁也是愁啊！”嘴里说发愁，脸上却满是洋洋得意，中间还不忘点着一锅烟吧嗒两口。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瞧着丁大锤的脸色，想要辨别真伪。说道：“丁叔，按照你对北山的贡献，三百亩水浇田的奖赏确实少了，不过咱北山如今就这么大块地盘，能耕种的地方也就那些……”
丁大锤道：“首领不要担心老夫会有什么不满，若有不满，老夫当初就不会留下来，更不会接下为北山炼制钢铁的活计。俺丁大锤去过不少地方，能把俺们匠户当人看的也就是这里。俺眼睛不瞎，，就冲您把咱们汉人一视同仁，就冲家里几个孩子的前程，就冲您刚才说的这些话，俺丁大锤这辈子就能把命卖给你！”
一席话说得巧巧有些激动，忍不住握住丁大锤的那只大手，眼眶也有些湿润，道，“丁叔……谢谢你！”
“举荐之功也是功……”
“什么？”听到郭金水嘟囔，巧巧忽地想起来，郭金水的那个偷来的老婆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事他一定还不知道。于是道：“老郭，恭喜你啊！”
郭金水正嫉妒地盯着丁大锤那张黢黑的马脸，突然一愣道，“我老郭净倒霉了，哪来的喜事？”
巧巧道：“喜得贵子啊！”
郭金水闻言腾地跳了起来，想要欢呼突然又强自忍住，磕磕巴巴地问道，“不……不……不是个赔钱货吧？”
巧巧佯怒道：“什么赔钱货！不许你这么说女子！”
郭金水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道，“就知道是这样，俺从来就没有过好运气！”
巧巧道，“本来呢，我只是顺道儿想请你那个小媳妇去北山执教女子学院，没想到正撞见你儿子出生。也是缘分了，我决定收了你家胖儿子做入室弟子。你以为怎么样呢？”
郭金水“嗷”地一声再度跳起，好悬没把窝棚顶翻。欣喜若狂地道：“我有儿子了？总算走了回好运，郭家有后啦！听到没有，老丁，我也有儿子了！嘿嘿！”
巧巧有些尴尬地等他叫唤完，咳嗽一声重复道，“我决定收你家胖儿子做入室弟子……”
“想得美！”郭金水大喊一声，却猛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头，收声太急“哦喽”一声险些差了气。连忙解释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说这是一桩美事，美事啊！”
巧巧撇撇嘴道：“不用口不对心，你要是不愿意这事就算拉倒，当我没说。”不等他答话就把目光转向曹阿贵道，“你们曹家如今的高粱酒，石炭买卖做得红火，个个活得滋润，想回去不？”
曹阿贵道，“小人当然想回去，可是这里一千多口工匠家属总要有人照看。家里的生意局面都是首领给的，做人要讲良心，曹家不能知恩不报。只是，这座岛上委实不宜耕种不宜畜牧，想要让岛上自食其力吃饱穿暖，还要请首领再多给小人一些时间。”
巧巧摇头道：“给你时间，一年，两年，三年，你又能怎么做？这里根本就是一个死地，没有人能在满是砂砾缺少土壤的地方种出庄稼来。”忽然想到了什么，摆摆手制止曹阿贵说话。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灰色的石头，两手一掰碎落掉地。突然嘴角上扬，“嘿”地一声道，“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曹阿贵一脸雾水地道：“首领是说什么？”
巧巧道：“你曹家的宝贝石炭又有大用处了！除此之外还要请丁叔帮忙，打造出一爿大磨。”
丁大锤闻言有些为难地道：“老夫做了二十多年的铁匠，虽然对石磨也不甚陌生，只怕做出来难以令人满意。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石匠的活计还是得数丁孟喜丁老大的手艺最好。”
巧巧摇头道：“丁叔，我需要你打制的自然是一爿铁磨，石磨怎么能行。”
丁大锤奇怪地道：“首领要铁磨什么？要知道，一爿铁磨少说也要上万，数万斤铁料，这……去年一年运来的铁料也不足五万斤，打制一具千斤臂用的转盘就耗去了近万斤。剩下的铁料如今都已炼制成好钢，不打制兵器盔甲岂不可惜？”
巧巧道：“好不容易才炼出的好钢当然不能乱用，那就去跟朝鲜买，跟大明买，跟大金国买，再不行就去……”一个“抢”字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坐在角落里的塔克什突然道：“奴才听说朝鲜西北边地有一处叫做茂山的地方，盛产铁矿，露天可采。”
巧巧道：“我倒是也听说过朝鲜有个这等好地方，派人去查过，当地百姓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塔克什道：“想必是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奴才也只是听说，未曾亲见，到底什么原因并不知晓。”
巧巧想了想突然笑道：“管他真的假的，等阿毡回来就让他去走上一遭。不过，在此之前必须给他们准备好足够好的盔甲兵器。兄弟们虽然勇猛无畏，可是我也不打算用他们的命交换任何东西。”
丁大锤有些担忧地道：“钢料虽好，只是打造起来更加费时费力。这两个月来，老夫按照首领的图样打制长矛、盔甲，总共才出合格长矛七百只，盔甲七副。照这个速度，想要在开春后武装一只水军恐怕需要更多的熟手铁匠。此外，郭兄的枪炮司还要造炮，如此一来炼出来的那些钢料恐怕远远不够。”
巧巧笑道：“丁叔，你只管打造兵甲。老郭的枪炮司人手我另有用处。”
见提到了自己，郭金水就将身板挺了挺，道，“如今两门六磅新炮已经造好……”
“拿去熔了，给丁叔打制兵甲用。”巧巧不等郭金水说完就截口道。
郭金水闻言不服气地道：“凭什么！已经试射过多次，并无炸膛且威力巨大，这是好炮！”
巧巧噗地一笑道：“怎么，有了儿子这心里就安定下来啦？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使，我不吝赏赐！”
“我也要良田三百亩！”郭金水立刻道。
巧巧道：“我此次来，带了架模型给你，若你能把它给造出来，老郭，不要说三百亩，就是一千亩一万亩老子也给你置办出来！”
郭金水嘬着牙花子，一脸警惕地道，“是什么东西？”话一出口连忙摆手道：“您就当我没问，您另请高明，俺就造炮，老老实实造炮。至于您那些稀罕玩意儿，我可不会干，干不起！”
巧巧道：“有我在这里顶缸你还担心什么！”
郭金水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道，“您就别坑俺老郭了，造个炮就耗费两年时间，头发都要熬白了……”
巧巧怒道：“好好好！老子自己造！走，这就去试炮，要是老子不满意你就等着打板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