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巧巧特意穿上了有着北山人浓郁特色的兽皮筒子。只是坐在蒲团上久了,硌得生疼。今天情况有点特别,他可不敢随意变换姿势,于是只能闭着眼睛默默忍受。
在他的左手边是一溜三个大夏天穿着皮裤、皮坎夹的白发老头子。笼着手,塌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右手边是两个拢着高高发髻黥纹满面的中年妇人,与今天巧巧这个伪北山人打扮不同的是,两个人身上都穿着华丽的衣衫,其中一个居然还在一塌糊涂的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
正中间跪着两个衣衫破碎蓬头散发的苦兀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低垂着脑袋也是一言不发。
“这都半天了,茶水都换了五六次,怎么就不见有一点动静?”巧八推推躺在身边藤床上晒太阳的伤兵轻声说道。
场院里像廉城这样躺着晒太阳的伤兵还有很多,一个个地被医务兵包扎得像木乃伊,吃饭喝水都是靠着一根管子的大有人在。巧二姐混在医务兵当中忙得不亦乐乎,平日里哪有这种机会,耳朵里听着伤兵们感激的话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
“小姑父,叫我说您还是盼着他们僵持得久一点好,这样您的屁股就会晚一点遭罪,说不定首领忘了,您还能逃过一劫。”
“嗐!你小子知道个屁。首领在大帐里面难熬着呢,越早一点见到我越好。我把好消息禀报给他,指不定多高兴呢,打我板子么?怎么能够?”
“看您这一身打扮这是去南边贩货了?得了什么宝贝要献给首领?不过呢我可跟您说,您最好是把宝贝献给夫人,什么金珠宝贝的咱家首领可不稀罕,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你姑父我陪伴在首领身边非止一日了,他什么脾性爱好还用你说么?不对!你别瞎咧咧,我可不是去南边贩什么货去了。咱北山有专门的商队,我可没空去凑什么热闹。”
“可您这身打扮……”
“奉命行事!事情办完了也不怕告诉你。后院里的两头花牛可瞧见到了吧?嘿嘿,那就是我给弄回来的。为了这两头花牛可是费了好大的劲,要不是恰巧遇到小狼他们恐怕这条老命就要不保了。”
“啊!这话怎么说的?您遇到劫匪了?”
巧八摇摇头不屑地道:“是一支朝鲜商队遇到我了!狗肏的,胆子不小,俺家首领想要的东西他们也敢偷走。金老大跟我一说就立刻去追,还好咱脚程快,要不然真就给他们悄悄溜了,至少在我追上的时候,五头花牛已经被他们宰杀了两头,再晚一点这两头也要被他们吃掉了。”
“您单枪匹马去了建州!”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没告诉过你!”
“您瞧瞧您这身打扮,要不是需要离开北山,您弄这身打扮给谁看?对了!您说您遇到了小狼,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里?”
“你也知道他?”
廉城向自己弟弟的床位方向努努嘴,说道,“还不是因为杰弟!”话说半截莞尔一笑。
巧八也是微微一笑,不无感慨地道,“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个地可比当年我们追随贝勒爷的时候有出息多了。”话锋一转道:“今天话说多了,小狼的事情不可对外人讲。”
廉城清清嗓子说道:“那就说点正事吧。小姑父,您打算什么时候娶俺家小姑过门?您这么拖着可不是个事,上次杰弟探亲回营告诉我说小姑的肚子……”一把打掉巧八捂在嘴上的大手道,“俺这脸面也是早就没有了,人前人后姑父姑父地喊了您半年多,您却总这么遮遮掩掩地算怎么回事?杰弟说,小姑姑如今的模样也不敢上街卖签菜了,生活没了着落,整日里以泪洗面,看得人心都要碎了。您知道的,俺们兄弟就这么一个姑姑相依为命,您要是再不把人抬走,咱可就要撕破脸皮,把官司打到夫人,太夫人那里去……”
巧八很想放声大笑,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小子变得吃人般可怖的眼神却又笑不出来。看看左右没人关注,就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小城啊,你叫我一声姑父我也不会亏待你。说实话我是极喜欢你兄弟俩的……”
廉城很不喜欢巧八现在的状态,不悦地把他的脑袋推向一边。说道:“好好说正经事呢,又不是见不得人,说什么小话。”
巧八咂咂嘴,还是将脑袋凑近了些,避开几个遛弯的少年军伤员这才说道,“要说呢咱北山人是最重情谊的……”
廉城翻了个白眼鄙夷地道:“你是蒙兀人!”
“你还是汉人呢!”巧八更为不屑地道,“要是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还是巧八首先开口道,“你要明白,咱……北山人是和汉人不同的。两个人情投意合呢,可以朝夕相处生儿育女……”
廉城瞪着眼睛等巧八接下来的话,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猛然醒悟过来,大怒道,“你是说要是厌烦了就可以各奔东西两不相干是不是!”
巧八尴尬地四下瞅瞅众人投过来的好奇目光,连连咳嗽,含含糊糊地道,“也不尽然了。只不过你去问问这里的人,有几个是父母双全的?就说巧驴大哥吧,他之所以还是巧驴大哥,这就与夫人的情谊有关。俺家贝勒爷与太夫人当年的那些事举世皆知,人人为之扼腕,可是如今呢?”
“大胆!你混蛋!”廉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料不到这个无耻的家伙居然为了推卸责任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棘指巧八,又努力压低声音道,“你居然敢诋毁夫人、太夫人!”
巧八撇撇嘴道:“咱是追随过贝勒爷的老人,要说起对太夫人的尊敬爱戴谁能比得过?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咱北山重情重义,可是呢,却也只是看重情谊本身。”
“你到底想说什么!”
巧八肃容道:“小城,你姑父我也是极重情谊的,不过呢,咱是不是该入乡随俗……”
“王八蛋!你去死!小杰,小杰……给我过来,弄死这个王八蛋!”
廉杰早就主意到了这边两个人的谈话,只是距离有点远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正自猜测会不会提到小姑的事。突然听到自家哥哥大声怒吼,毫不犹豫,一把抄起木枕,轮圆了砸过去。
巧八知道这对廉家兄弟性情暴烈,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早有准备,可是事到临头仍是被骇得一跳。见一方黑乎乎地物事飞过来,急忙抬臂挡格。“啵”地一声脆响,弹飞的木枕好死不死地正中一名伤员脑瓜上。那少年正抬着头冲替他换药的巧二姐傻笑,登时弄得个满脸桃花开。不等巧八出言解释,廉城的拳头就结结实实砸在了鼻梁上,一时间酸甜苦辣各种味道一拥而上。紧接着廉杰就像一只大鹏鸟飞扑而下,拳头重重地砸向巧八。
正值盛年的巧八,久历战阵,哪里吃过这等亏,登时恼了。斜肩往前一跨步立时将廉杰撞翻在地。再一伸臂绞住廉城手臂,他身材高大若是就这么顺势向上一提非将廉城手臂拗断不可。脑子里还算理智尚在,不敢跟两个孩子当真,身体下沉,双手推在廉城胸脯上将他送回藤床。拿手捂着鼻子正要离开,大腿却被廉杰死死抱住,只一稍顿这家伙居然张口就咬。张开大手想要将他撕开,冷不防脑后生风,“啵”地一声,巧八好悬没有就此栽倒。心头大怒,谁这么狠毒居然下此黑手!待一转头,两只粉拳已至脸前,慌忙一缩脖子险险避开。红影闪动,对面一连打出十几拳五六脚,虽然全无章法,却也不失快、准、狠三字诀。
当巧巧恼怒地走出大帐的时候,廉城正死死地抱住巧八的脑袋,廉杰抱腿,巧二姐跨坐在巧八肚皮上一双粉拳擂鼓一般打得砰砰作响。巧八连连嘶吼就是难逃毒手。
“住手!”巧巧一声怒喝,廉城两兄弟翻翻眼皮见到是自家首领出来了,也就讪讪地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的泥土。唯有巧二姐不依不饶,轮圆了拳头拼命锤击。巧八见巧巧出来了,就闭上嘴,抱着脑袋挺着挨揍。
巧巧来到两人跟前,想要蹲下来查看巧八死了没死,想起来身上穿的皮筒子立刻收住。抬脚踩在巧八脑袋上,脚底板在上面来回搓弄几下,就见到了巧八那张脏兮兮的大脸,还行,还会眨眼睛,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死。
正要说话,却猛然听到重重地一声冷哼,紧接着是呼啦啦一片翻到椅子撞翻锅的杂响。一转头见是拄着一支拐杖的布酷布泰到了,难怪看热闹的家伙们全都跑了。
巧巧很自然地跨步上前,可惜以他的身材根本挡不住布酷布泰的视线。抱着手笑道:“听说兄长与阿布手谈正欢,怎么就出来了,可是缺少了茶水点心?正巧,我这里有托托着人送来的关中……什么茶来着,反正口信说得挺好的。巧八,还不滚起来煮茶!”
布酷布泰冷冷地看了廉城、廉杰两兄弟一眼,说道,“真不愧是三营最能打的两个,这才修养了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了。我很好奇,不知道三天禁闭出来后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精力充沛。”
平日里豪气冲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们闻言顿时响起一片牙疼般地抽气声,偷瞧着廉城、廉杰两兄弟无不是一脸的怜悯之情。两兄弟更是一瞬间面如土色。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被人连人带床弄去了“小黑屋”。
巧巧瞧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干咽了口唾沫。对于这一对“很能打”的汉人兄弟,他是打从心眼里透着喜欢的。可是,规矩是自己定下的,长官教训犯错的手下,他也无权干涉。
一时间大院里鸦雀无声,巧巧站在那里觉得很是有些尴尬。环视四周却敏锐地发现巧二姐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小星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布酷布泰。没来由地有些不自在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巧家庄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队骑士就出现在眼前。二十骑,一水的白马银鞍,火红的辔头上金光灿灿,看得巧巧咂舌不已。布酷布泰眉头立刻皱起,冷哼一声道“托托几个这一年来倒是赚了不少的钱财!”
巧巧耸耸肩,苦笑一声道:“这件事恐怕怨不得她。”
布酷布泰愕然道:“难道是老祖宗的命令……”一句话出口惊觉失言,甩甩脑袋道,“老祖宗何等人,断不会如此!”
“你想说是我老娘是不是?”巧巧再次苦笑道,“她老人家虽然极爱这个妹子,可也知道如今咱北山最缺什么,掂量得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