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两条狗,四架爬犁,四匹驮马,串成一串行走在蛮荒的天地之间。
呱哇楼是一个快乐的人,有了儿子巧巧的呱哇楼更是快乐的。一路的歌声响彻云端,美妙婉转。全不是前次族人围在一起那种万佛朝宗似的呢喃声可比的。
“悠悠扎,扎布扎……”“哗啦,哗啦……巴布坎达……”
这是两首流传很广的儿歌,很难说清楚它源于哪个部族。虽然听不懂,但是悠扬的曲调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可是当苏里古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后就不好了。
“呵哩……哩呀呵……哩吼嘿呀吼……嗯……啵啵挠……哈哏呐……吼哈吼……笨挠……咯哇呶……嘿呜嘿哈嘿呜嘿……”
当呱哇楼发现他儿子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巴掌噼噼啪啪地抽打在苏里古的腰背上。这才算救回了儿子的小命。该死的!这边好好地唱着儿歌呢,突然就被他弄得场面血淋淋地!“赶马,就安生儿的赶你的马,学人家唱什么战歌!你一个珠舍里的野人又会唱什么好东西!吓坏了孩子当心你的皮肉!”
挨了揍的苏里古一样开心。中午的时候居然淘弄出一木碗糖水来,这在物资匮乏的北山可是极难得的好东西。苏里古吹嘘这是七八年前与蒙古人摔角从一个贵人那里赢来的彩头。巧巧听不懂他的吹嘘,极度恶心地猜疑这家伙是不是有糖尿病,不然好好的水怎么会是黄色的?没想到的是,遭到他厌弃并诅咒过的糖水却讨得了呱哇楼欢快地笑声。
整整一个下午的行程里,苏里古不断变换法门,或是皮筒子里飞出一只雀儿,或是顺手捻出一只野花,总之花样百出。这些自然都是做给呱哇楼的,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个该死得大肚皮对呱哇楼的刻意殷勤。皮筒子里飞出雀儿?怎么没被你熏死!手捻的野花,娘地,这玩意儿是这个时节该出现的吗?这么简单的障眼法都看不出来,这让巧巧极度鄙夷这个女人的浅薄,决定拒绝进奶一回以示抗议。
在刘文彪的那个世界,有一句成功人士很喜欢说,渴望成功的人听了奉为圭皋的一句话,叫做,“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就现阶段,对于渴望报复渴望发泄的巧巧来说,没有什么比喷苏里古一脸屎尿来得更恰当的了。于是在呱哇楼下车小解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临。当闻到恶臭的苏里古不得不掀开小家伙的毡毯后,屎尿来得既准确且猛烈。可惜的是,尽管巧巧准备好了承受苏古里的怒火,然而苏里古却对此仅仅报以苦笑。迅速无比地将他的小屁股揩得干干净净,裹好了毡毯,这才在雪地里收拾了嘴脸。巧巧甚至发现了他眼底里隐藏的一丝奇怪的欣喜和得意。心中不由一紧,“这个该死的大肚皮在打什么坏主意?”
夜晚的宿营地是在一处风景优美,又极为隐蔽的山坳里。当巧巧看到氤氲袅袅地温泉的时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一个野人连洗澡这种事都考虑到的时候,这他娘地要不是精心策划的路线巧巧愿意把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球踢!果然,夜晚的饭局除了浪漫地篝火还出现了淡淡的酒香。王八蛋!这个不要脸的大肚皮要是敢往酒里面放那种药片粉末什么的玩意儿……刘文彪决定不管他放不放药片,这个该死的大肚皮已经成为了必杀名单中的头一个!
当哼着小调的苏里古将精心准备的晚餐摆放停当,贼忒兮兮地爬上那块隔断温泉池的巨石,流下恶心地口水的时候。刘文彪暴起杀人的恶念再也无法按捺。四处寻索着可用之物,惊慌得像一只失护地羔羊。
关于目前的处境,这支队伍里的三个人显然难以达成共识,分歧是显而易见的:两个大人沉浸在讨好与被讨好的快乐当中;刘文彪却沉浸在极度想要杀人却找不到合用作案工具的痛苦当中。如此,三个人对处境的感观自然大不相同。
“野人就是野人,学人家洗什么澡,搞什么浪漫!”殊为可恨的是,呱哇楼居然不再抵触苏里古糟糕的歌喉。就在晚饭之后,两个人并肩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可怜的巧巧被安置在皮毛堆里看着事态的发展却毫无办法。呱哇楼傻呆呆地听着苏里古演唱四六不通五音不全的情歌,半个时辰都没放下那根已经被啃得光洁溜溜的肋条骨,急得两条獒犬原地直打转。
当巧巧发现自己一觉醒来身边居然没人,连那两只獒犬也毫无廉耻地将屁股塞在了苏里古毡包口的时候,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酸溜溜地包围了他。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身体变成婴儿心态也变成婴儿了吗?从未想过自己突然会变得这么脆弱,感到有些羞耻,胡乱绞腾着手脚想要抹掉泪水,却越抹越多。
呱哇楼迅速地爬出了苏里古的毡包,大脚丫子踩得两只獒犬落荒而逃,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当她抱起儿子的时候,巧巧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她满满地歉疚。“还知道羞愧就好!”巧巧忿恨地张嘴狠狠咬了一口。呱哇楼噗地笑了。“傻女人,就不晓得疼只知道笑!”巧巧忍不住又狠狠咬了一口。这一次引起的笑声更加响亮。呱哇楼理一下蓬乱地头发。发现旁边除了两颗狗头还有苏里古的一颗秃脑袋,伸手将他往外就推。笑骂道:“傻瓜,还敢看!我儿子都不情愿了,再看小心他长大杀了你!”
苏里古撇了撇嘴,两撇鼠须也跟着扭成了个一字。说道:“我只怕他长在妇人手里将来提不动刀子杀不得人。”呱哇楼并没有觉察到苏里古话语中的隐意,抹去儿子溅在嫩脸上的奶水,嗤笑道:“认真论起来,咱北山女人可不比你们男人差!再说这孩子的爹也是寨子里数得着的猛士——单一只手就捏死了你哈哈……”见巧巧停住了嘴,张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苏里古,便以为他并不饿,只是痴缠自己。躺倒在皮毛堆里,用手臂环住了他。向苏里古道:“你也早点歇着,天亮还要赶路。有些路你还不熟悉,仔细着些,别走岔了。”苏里古听了微微一怔。呱哇楼见他不动略觉奇怪,问道:“怎么?”苏里古回过神来,苦笑道:“这孩子……这孩子……刚才眼神好吓人,那一瞬,我觉得他是真的想要杀死我……”讪讪地退了出去,自语道,“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不会的……”身后传来呱哇楼的笑声。“一句笑话罢了,瞧把你还吓魔怔了。可真是个胆小的珠舍里人……”
这一夜,呱哇楼睡得很不好,除了儿子馋了几回奶,屎尿都不算什么事,打开毡毯下面一角抖搂两下就好,北山人没那许多讲究。只是小儿夜哭最让人头疼不过。闭着眼睛不停地嚎哭,怎么也不得安稳。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呱哇楼会毫不犹豫地指摘他一定是中了邪,可这是自己家的宝贝,更何况有前日里那一场奇诡的白虹贯日老酒垫底,别的哪里还在话下。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孩子的哭闹才渐渐消停,母子俩安稳睡着。
这一夜,苏里古辗转反侧,“路不熟悉……仔细别走岔了……”这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可以考虑得更加周全,更加主动,做得更多一些。要不要赌上这一铺,赌输了自然是难逃一死,赌赢了恐怕也难逃诘难……到底赌还是不赌?脑海中不自觉地又浮现出那孩子清澈明亮的双眸,可苏里古却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那眼神里确实蕴藏着一股决绝的杀意,苏里古发誓自己绝没有看错的道理。难道这是巴那安都里的某种暗示,又暗示自己什么?
这一夜,巧巧做了一个长长的奇怪地噩梦。梦见了无边地山火,席卷联营;梦见了赤红地岩浆,吞没山寨;梦见了自己还没来得及熟悉就匆匆而别的父亲,他满脸的血污,样子凄惨地倒在冰冷的荒野里;梦见了那都阿姨嘶吼的喊杀声,直到头颅飞起的那一刻,目光坚定地望着自己;梦见了见过的没见过的族人在如蝗的箭雨中匍匐栽倒,魔鬼的铁蹄践踏过的残缺的肢体布满山谷;梦见了苏里古狰狞地大笑,那邪恶的大肚皮不住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