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把脑袋塞进水桶里，直到快要被闷死了才拔出来，甩着一头水雾怒吼一声，“丧权辱国啊！”就再一次把脑袋塞进水桶里。
这一幕看在巧二姐眼里就特别地心酸，于是她决定让自家的这位小首领多发泄一会儿。摆出学姐的架子赶走了探头探脑的察合台一帮臭小子，却赶不走长着一副黑脸堂的巧大，更赶不走油盐不进的巧六。
“格弗荷！你能不能穿裙子的时候顺带着穿上中裤？”巧巧接过巧大递上来的布巾子擦脸的时候，眼角余光见到蹲在石凳上的巧二姐模样就吓了一哆嗦，赶紧赶走巧大、巧六。
“叫我二姐！”巧二姐放下支在下巴上的手掌，一脸的不高兴。
巧巧嘬着牙花子道：“好我的二姐呦！你要是在书院里呆烦了可以去老寨找我娘打猎，找那都阿姨习武，找老祖母听她讲古。干嘛跑来这里？”
巧二姐眉头一皱道：“你不耐烦见到我是吧？”说着话就去揪巧巧耳朵，也不见动作有多快，可巧巧就是躲不过。
巧巧认命般地被她揪住了耳朵，哀叹道，“说吧，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巧二姐嘻嘻一笑松开了手道：“算你识相！”转而又有些幽怨地道：“书院里的先生一个个地整天板着脸，做什么都需要小心翼翼，真是好无趣！你出来玩也不带上我，真是没有良心，亏得我有一口好吃的都想着你那份。”
巧巧呲牙咧嘴地揉着耳朵，这个死妮子下手向来没个轻重，就刚才那么一下，不肿个三五天绝对好不了。没好气的道：“玩！你当我这些天好痛快吗？就在刚才，还跟人签了份不平等条约！”
“那就杀了他！”巧二姐腾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地道，“这里是北山，那些汉人敢在这里撒野！”
巧巧慌忙摆手道：“不能杀，那可不能杀！咱还有很多事要仰仗人家呢。”
巧二姐鄙夷地道：“想必是你又被人家拿了痛脚，你自己找的罪那就要受着，怪不得别人！”
巧巧伸出两只大拇指比了比道：“高见！”把脑袋凑近了些，笑眯眯地道，“二姐，你想去巧哥岛便去，咱北山还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干嘛又来找我？”
“啪！”巧二姐屈指在巧巧光亮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翘着下巴嗔道，“还说没我去不得的地方，那个什么魔鬼岛我不就是去不得嘛！”
“冤枉啊二姐！什么魔鬼岛，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呀。”
巧二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盯着巧巧，似要从他目光中找到破绽，盯了老半天终于放弃。“你派了个叫姜卓的家伙去找郭老头，说什么布酷布泰那里出了什么纰漏，又说什么魔鬼岛大爆炸死了好多人。郭老头要去代替你善后，不许我同行，我这才来找你。巧哥儿，布酷布泰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许瞒我。”
巧巧拍拍脑门恍然大悟道：“你不提我倒是给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些没用的工匠，早先被我丢到了荒岛上，没想到在那里没了约束竟不安分起来，真是让人头疼。”
“怕不止是没用的工匠吧？我可是听说……”巧二姐见巧巧眉头又皱了起来，就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只是话头也就此打住了。
巧巧咳嗽一声换上个大大的笑脸，道，“二姐，我有一桩生意想请你和姐妹们帮忙，就是不知道肯不肯给小弟这个面子。”
巧二姐从石凳上跳了下来，双手捧着巧巧的大脑袋，歪头打量着道，“你这个跟汉人学坏了的家伙，什么时候改了性子，居然肯让姐妹们帮忙了。”她个子高过巧巧一头，居高临下的模样让巧巧很不自在，好在这种状况发生的次数多了，忍起来也就没那么困难。巧二姐扳正巧巧别转的头颅，让他的大脸盘子冲着自己的眼睛，呵呵笑道，“有什么忙要帮快说，二姐我这会很想知道。”
“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做好了，非但姐妹们将来的嫁妆着落在这上面，就是到了婆家也是个安身立命的好营生。”
巧二姐扁扁嘴道：“少耍嘴皮子，尽说好听的。到底是什么买卖？”
巧巧努力挣扎着逃离巧二姐的魔爪，夸张地喘着粗气道，“我现在脑子里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成不成的还要看你和姐妹们的本事。”
巧二姐撇撇嘴，鄙夷地道，“就知道是这样！好了，你给我写个条子，我明天一早就去布酷布泰那里，看看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些什么。然后就回书院——那里是呆不得了，我要带姐妹们回老寨，不给你添麻烦。”
巧巧想了想摇摇头道：“您还是跟我一起去吧，那个家伙是什么性子咱都知道，别又惹得你不高兴。再说我是真的有桩买卖要拜托姐妹们去做。这第一步就是要采摘大量的花朵，香味越浓郁地越好——这件事情我猜你一定喜欢。”
巧二姐闻言抖抖眉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巧巧一言不发。
巧巧就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沮丧地道，“好吧！您才不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一会我就给布酷布泰写信。不过啊，二姐，您到了那里就要听布酷布泰的安排，不可以随心所欲。那家伙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样子您比我清楚。”
巧二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放心。”见巧巧一副怀疑地模样，就笑道，“走吧，赶了一天的路，我这肚子可饿着呢。”说着话就牵起巧巧的胖手往大帐那边走。
两人还未走近大帐巧六就迎了上来，立正敬礼之后就在巧巧耳边轻轻耳语几句，退在一边。巧巧驻足想了片刻，微微一笑道，“这个田伯光还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且由着他去吧，不必理会。”又问道：“那个大脑袋郭铁匠可到了？”
巧六点头道：“早一刻到的，就在大帐里候着呢。”
巧二姐见巧巧还有公事要办，虽然老大的不高兴，却也晓得轻重，只是拿眼睛狠狠剜了巧六一眼就要离开。巧巧笑道：“天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走，二姐咱们去吃臊子面去，是真正山西大白面哦，可是难得！”
巧二姐听了巧巧的话顿时遂笑逐颜开，问道，“哪来的白面？你可不许哄我。”
“张家口汉商的孝敬不会有假，我亲自下厨，权当是给二姐您接风怎么样？”
巧二姐闻言肃容道：“汉商奸猾似鬼，巧哥儿与他们交往可要小心不要被骗了去。”
巧巧挽起她手嘿嘿笑道：“放心，你兄弟我是个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这世上只有我骗人的份谁还骗得了我！”
“吹牛逼！是谁前一刻还大喊大嚷什么‘丧权辱国来着？’”
巧巧佯怒道：“姑娘家家的哪里学来的脏话！对了，托托他们让人捎来的胭脂水粉怎么也没见你用？”
巧二姐撇撇嘴道：“还说呢，扣扣索索地送了那么一点点都不够姐妹们分的！我看托托也就那点子出息。不过……我想他们了！”话说到这里突然打住。
巧巧不置可否地摇头叹息，心中思潮起伏，脸色也渐渐暗淡。巧二姐螓首低垂。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兴趣。
“我也想他们了。”沉默许久之后，巧巧打破了平静。
巧二姐双手抱着膝盖蹲坐在灶台前，望着忽明忽暗的余烬呆呆出神。
“我说我也想他们了。”巧巧从锅里捞起最后一根长长的面条放进大碗里，浇上大勺的肉臊子，撒上一把青嫩的沙葱屑。伸长了鼻子闻一闻胃口大开。笑道：“嗯……还是原来二姐喜欢的味道！”
“巧哥儿，我让你不高兴了对吗？”巧二姐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
巧巧端起两副碗筷往就外走，草棚里烟气太大，熏得他两眼直泛酸。没有特殊情况他一般是不会亲自下厨的，尽管有时候非常怀念记忆里的那些食物味道。
“好好吃面。食不言寝不语，学院里的先生们没教诲你吗？”巧巧抢在巧二姐开口之前说道。
巧二姐夹了一根面放到唇边又放了回去。
“吃你的面！张家口那里的事必须有人去，他们不去我就得去，总之必须得有人去，这是大事！人都走了一年，你们还念叨个甚么！”巧巧有些生气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既然话说开了，老实告诉你，我就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巧二姐抬起头与巧巧四目相对。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是不是像那些该死的传言那样，故意置托托他们于死地吗？”巧巧忍不住放大了音量。
“我知道的传言可远不止这些！”巧二姐豁然起身怒道：“你吼我又有什么用，你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巴吗？你掩盖得住成百上千苦兀人消失在海上的事实吗？你瞒得住魔鬼岛上那惊天霹雳般的大爆炸吗？”
“哼哼！你还不知道我刚刚亲手屠杀了一个村落吧？那又怎么样！”
“那不关我事！我只关心我的族人，我的兄弟姐妹们！瞧瞧你这些年里都做了些什么！你与巧驴大叔父子刚刚重逢就逼迫他去征伐什么‘马岛’。苏里古老爹替北山保住了族人最后的力量，立有大功，可是他如今人在哪里？苏萨麻麻为什么不肯见你？用先生们的话说，你就是一个权力猛兽！除了权利你什么都不在乎！
你，就不能好好的吗？好好待在北山当你的族长，没有人抢夺你的权力！让族人修养生息，快乐地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弄那么多的汉人过来引火烧身？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怎么会缺粮，怎么会迫使年幼的兄弟们出生入死！”
一连串的质问弄得巧巧心乱如麻，像拉磨的老驴打着圈走来走去。一瞥眼见到巧大、巧六正往这边观望，烦躁地挥手打发他们走得更远些。强自安奈情绪，绕过方桌来到巧二姐背后，双手搭在她肩上，讨好地按摩几下道：“好好的吃碗面怎么就吵吵起来了，是我不对，这就给二姐赔礼道歉。只不过，二姐呀，很多事你还不明白。女真人亡我之心不死，若不及早壮大己身，早晚必为所趁。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引进汉人与习汉文说汉话一样，都是为了壮大我北山的举措。我要让我的族人拥有最好的教养与学识，享受举世的敬仰与尊重；我要让我的族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享受全天下最好的供给。二姐，请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北山一族的将来打算。”
巧二姐抖肩甩掉他一双手掌，闷声闷气地道，“你说的那些我是不懂！可是现在，你来告诉我，布酷布泰在为你做什么？那场爆炸……爆炸……”巧二姐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在眶子里不住打转。
巧巧嘿嘿笑道：“说了这么多，恐怕这才是重点罢！放心吧，这个蠢货没事，郭歪七去了最多也就是打他两板子，叫他长些记心。”
巧二姐怒道：“都是蠢货，就你一个聪明人！你聪明，那些传言看你怎么办！别说你不怕！虽然有苏萨麻麻手里的那支族兵镇着，但是苦兀人已经是怨声载道，我躲在书院里都能听闻，你在这里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若是突然之间出了什么事……巧巧，你要看清楚，你可没有老骨头当年的威望，一半都没有！”
巧巧心头一暖，放缓了语气道：“派托托他们前往张家口的事确实是我想得差了，让他们一路上经历了许多凶险。才十一岁的年纪就要他们在那个陌生的血肉场打滚……不过，他们今后的安全你大可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
“苦兀人！我是说苦兀人的事，你总是答非所问。”巧二姐焦躁地道。
巧巧坐回位置，扒拉一下碗里的面条，道，“你问的问题那么多，我总需要考虑一下措辞吧。来，先吃面，面都坨了。”吃了一口，抬头看看巧二姐，她哪里肯吃。叹口气道：“算了！还是先安你的心吧——我没有丧良心地囚禁苏里古，是他主动请缨留在岛上为我们看守门户。”压低了声音道：“外祖母带走了岛上几乎所有的族人，说句不恭敬的话，她老人家压根就不知道‘瘟死老毛子岛’对我族的生存壮大何等重要，可是苏里古明白。我们有过交谈，这些年女真人不断吞并蒙古诸部，兵威愈发强盛，东至大海西至大漠无有敌手。陆上已无我族崛起之机。好在老奴新死，他的儿子们秉承遗志一力南向，更一时无意于海上。这是我们难得的机会，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一支强有力的海上力量守住海峡，守住我们这条退路。如今能够承担起这一重任的只有唯有他手中的这支苦兀部众，一个民族想要崛起，牺牲是再所难免的。不过，如今看来事情也该是时候做一些调整了。你放心，乱不起来。”
“那……巧驴大叔的事情呢？”巧二姐听巧巧如此说虽仍有不解却也不再多加纠缠，转而问起家事。
巧巧皱眉叹了口气道：“二姐，你也觉得我生性凉薄是吧？或者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我就是一个权利猛兽？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也认了。我得到权利的过程是极其幸运的，可我却不能将之分享给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比我更清楚——我们需要做什么，怎么做！”
巧二姐很想再问，可她也知道再问下去得到的一定是不愉快的答案，况且那些事也不是自己所关心的。于是乖巧地闭口不言。巧巧对此非常满意，这就是这个女人讨人喜欢的地方，情谊相关敢怒敢言，能够驱使她的也唯有情谊。
两个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一碗面吃得也没滋没味。
巧巧知道，巧二姐的那些话绝非她一个人的想法，甚至她此次来见自己更大的可能是受人指使。至于受谁指使或者受哪些人指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所传达的信息——到目前为止，族人们给予自己的宽容与支持已经到达了极限。是时候给予这种支持以切实的回报了，否则那些质疑、不信任的暗流就会在不久的某一天变成汹涌的岩浆，从地底下喷发出来，吞噬他过去所做的一起努力。
